"快些吃吧!"阿娘盛好肉汤,端给阿华,催促道:"你生就笨,长得又不美,再长不大!"
阿娘骂完,扫我一眼,明显心中有气。
"你!去把整个孟婆庄打扫一遍,扫不干净,不给饭吃!"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嘻嘻一笑,跑去拿扫帚去了。
她气我比阿华生得好看,我知道。人人都说我是除阿娘外,黄泉乃至整个冥府,最美丽的女子,天生的孟婆相,可却没孟婆命!我不信,我一定会证明给他们看!
"我听鬼差们说,以前孟婆多时,各个都是秉着天地的灵气生成的,都如阿娘一般灵秀美艳。他们还说,我是阿娘拾来的,莎莎才是阿娘的女儿……"阿华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离得远了,后来的话竟没听见。
"放屁!是谁背后嚼舌头,待阿娘把他的头咬下来!"阿娘说完,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嘿嘿冷笑,"生得美些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扔在黄泉,足足冻了四十九天!我捡到时,瘦得哪里还有人的样子……"
她又在说了,我早就听得倒背如流,已经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只咧着小嘴,甜甜地冲着她笑。
可阿娘越看我,脸色越不好看,等了一忽儿,果然猛力将碗一摔,站起身子就向我走来。
我也不害怕,只笑嘻嘻地用扫帚在地上乱划,直到阿华开口,"阿娘莫恼呢!阿娘的模样俊,莎莎的模样也俊,我瞧了心内也欢喜。"她说着低下了头去,"我的模样我看了也讨厌。"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我心想,继续抓着扫帚在地上乱划。
阿娘没再瞧我,静了片刻,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咱孟婆氏生有七窍精魂,都怪阿娘弄丢了你一窍,只余六窍……你便如此了。"
"原来竟是这样。"我心中忖道,"阿华倒有几分可怜……"没想到,我竟头次生出恻隐之心,可到底生性凉薄,这般心思太轻,薄如蝉翼,被风一吹便散了。
就在这时,孟婆庄的大门忽然打开,狂风趁机而入,挟来阵阵黄沙,还带来了一个白衣和尚,就是无名。
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斗篷除下,缓缓走来,步履稳重而踏实。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向他合十行了一礼。他很是温柔,朝我淡淡一笑,亦合掌行礼,并未开言。
"我道今日的鬼都已经送走了……"阿娘起身一笑,"没想到还落下一个。"
无名又向前迈了数步,朝阿娘微一躬身,温言道:"在下无名。姑娘可是孟婆?"
阿娘不答,只格格娇笑,看似无意地向无名身边凑了一凑,右手旋作兰花,轻轻地,想要在他额上盛开。
"我见你模样不错,可曾近过女色?"我和阿华都不太懂,只是觉得新鲜,定定瞧着,目不转睛。
"今日鬼多,我也累了,想要早点歇息……人间可没有我这碗汤。"
无名面无表情,身子微侧,将阿娘的手避了开去,淡淡答道:"原来,孟婆汤是这样喝的。"
阿娘愠怒:"你别不识抬举,我若查出你干了坏事,便由不得我要尝一尝。"阿娘说着,纤手一挥,召出阳卷。静静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是奇怪,又过片刻,突然蹙眉,用力呸了一声,"你原是个活人!"
我听的一怔,"活人怎么跑到黄泉来啦?"
"此乃死地,三百年无活人到此,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无名不答。
"哦?"阿娘似乎突然明白了过来,"今日是焃鴠日,三百年一逢。"
"此日阴阳交互,黄泉必起大风,生者可随风进入黄泉。"无名顺着阿娘的话说了下去。
"你来此作甚?"阿娘怒喝。
无名仍是面无表情,"借个道,过了黄泉方入冥府。我入冥府,要见冥王。"
"呵呵,可你过不了黄泉,去不了冥府……"阿娘坐回铜鹿背上,连声冷笑。
"冥王拿了我的东西,我一定得拿回来。"
"你修行不易,再前行一步回头无路。还是喝一碗孟婆汤,却了前尘,便回你的来处去吧!"
无名闭目,摇了摇头,片刻后睁开眼睛,依旧不见波澜。我看着他从内衫里掏出一个绾色布袋,神色间似乎很是爱惜。
"孟婆乃黄泉之主,你若帮我,此乃无名小小心意。"他说着,将布袋双手递与阿娘。
与此同时,我与阿华,齐刷刷地伸颈张望,均想瞧瞧那布袋里究竟是何方宝物。
无名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小心思,说破道:是花种。曾闻八百里黄泉无花无叶,故携此花种而来。此花非凡品,乃曼珠沙华之种,在黄泉也可种活。"
"花?"我和阿华很是喜欢,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阿娘一听,侧首冲阿华一笑,转目间,与我视线交触,脸色立变,随手将花种丢了出去。
"黄泉,可不稀罕什么花!"这自然又是说给我听的。
阿华便在这时跑了出去,我当时还道她“疯病"又犯,没加理睬,后来才知,她竟偷偷将那花种收了起来,背着阿娘。
"曼珠沙华?哈哈哈哈哈!我最痛恨的就是生者入黄泉!"
阿娘眼球充血,突然暴起,与往昔大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时的阿娘,记起来了一件伤心事、一个负心人——他说过,会送整个黄泉的曼珠沙华给她,但是最后,他没有回来,扔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黄泉,带着那个傻乎乎的阿华。
"那个人一定又丑又傻!才会把那么美的阿娘留在这里,还让她生出一个更丑更傻的阿华出来!"我思来想去,总觉自己想得必定丝毫不错,不禁为此暗暗得意。
"刚才那鬼太难吃了!我还是吃了你吧……"阿娘蓦地诡异一笑,慢慢现出了真身——一条金黄色的巨蟒,血口獠牙,极是骇人。
"刚才说过,有一事相问,还未曾问……孟婆会死吗?"此言一出,我只见无名身周泛起阵阵金光,他随手一笼,齐向阿娘身上招呼。
"哈哈哈哈哈哈……这可杀不了我!"
我越看越是害怕,只好用双手遮目,只留一道小缝儿,用来观察情形。
后来,只见阿娘愈发癫狂,身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将无名围在垓心,只留个头在外面。
我渐渐看不真切,只道似是从无名体内,钻出来一条金龙,那龙咬住阿娘七寸死不松口。
我有点怕了,那一刻真的害怕阿娘就此消失,可细细一想,又觉没她叱骂,这日子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一时之间,又喜又悲,又惊又怕,心中不得安宁。
"阿娘!"阿华跑了上去。
"莫过来!"阿娘喝住她,突然瞧了我一眼。这时再没怨毒,竟隐约有些愧疚与慈爱——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
"阿娘!"这次我也喊了出来,因为她明显支持不住,从房顶直堕下来,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没想到啊!你居然已修炼到阿罗汉的境界……咳咳……"阿娘声音一滞,一股鲜血破口而出。
"对你不起,来世必偿。"无名双手合十,脸上颇为歉仄,朝我们深深一揖。
阿娘没再理他,只看向阿华,笑道:"日后你便是这黄泉唯一的孟婆,你需快快长大,阿娘之死,就算解脱,亦是天命。你莫怪这和尚,更不要恨他……"她正说着,突然面转向我,恶狠狠地又道:"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始终没掉下一滴泪来。怎知却见阿娘泪流满面,"莎……莎……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你们同年,阿华却比你小上几刻……是你的妹妹……一定要好好待她……"
阿娘看了我一会儿,用那只濒临消散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双目又转向阿华,骂道:"哭什么!你要笑……这样,世人才不会觉得你可怜,欺负你……"
"一入冥府,终生修为化为乌有,永世被囚禁于冥界……这就是你的下场。"
阿娘说完,全身金光开始溃散,再也支持不住。
无名再次深深一揖,脸埋在里面,看不到任何表情。
"阿娘!"
我也开始哭,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这样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