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孟婆

"彼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黄沙遍地，延绵流潋，故名黄泉。内有妖，名孟婆氏，皆为女身，多智善谋；具殊色，好食鬼，善烹汤。孟婆汤，以八泪为引，历久方成，异香可通九霄，凡鬼饮之，前事皆不复记。"

——《冥记·黄泉卷》

一、孟婆

她叫阿华，是一个孟婆。那日黄泉风好大，足吹了一日。天擦黑，有个和尚来到了孟婆庄，我还记得，他叫无名，他带了一朵花给阿华……那是黄泉的第一朵花。

彼时，阿华只有三百岁，十分年幼，无忧无虑，正在孟婆庄替阿娘熬汤，熬着熬着，突听到咣当一声，大门张开，一个面相愁苦的汉子，斜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

他按惯例走到阿娘跟前坐下，阿娘笑了笑，如旧给了他一只陶碗。

"我实在哭不出！"

那汉子猛力将碗一推，把我与阿华都吓了一跳，圆睁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吾齐殃，乃顶天立地的汉子，要命便取！要咱的眼泪，确实没有。"

"阿华。"阿娘在唤她。"汤呢？"

"是！"我帮着阿华将那异香诱人的清汤端了上去，当时我们都爱胡闹，走到那汉子身边时，故意也大力一放，那汤溅了足有半碗出来，在桌上熠熠发亮。

"多好看的汤啊！"我咂了咂嘴唇，却不敢看阿娘——我只不过是她捡来照顾阿华的小婢子罢了，虽然也是唤她阿娘，可这声，与阿华口中那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汉子，把头低着，几乎要埋进汤里来。"好汤！"

"可不是嘛！"我小心翼翼地吞了口馋涎，双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那汤。

"孟婆汤八泪为引，多少苦涩，需得慢火煎熬，去其苦涩，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熬成一锅好汤，人生亦是如此罢？"阿娘好像在问那汉子，又好像是质问自己。我那时与阿华一般年纪，自然丝毫未懂，只是眼前、脑中皆是那碗闪着银光的美汤，不停地舔着嘴唇。

"孟婆汤如此甘美，待我痛饮，好去投胎。"汉子急不可耐地端起陶碗，正欲一饮而尽。我看着那双干如枯木的老手，捧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孟婆汤，心头好生难过，鼻子一酸，竟想要哭出来。

便在这时，我一转头，目光不经意间对上阿华，看着她那傻乎乎的笑容，一时忘了哭泣，心里只是厌烦。

"阿娘那般美貌的女子，怎能生出这么个丑八怪来！"

可我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因为阿娘只会生我的气，却不会生阿华的。

"且慢！"阿娘拦住那汉子动作，"你既无泪给我，有什么好东西压棺陪葬？拿出来吧！"

阿娘又来，我咭咭笑着，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只要这汉子不喝孟婆汤，就不关我事。

那汉子双手果然放了下来，脸有难色，"吾一介武夫，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你怀里那是什么？"阿娘的手瞬间伸长数尺，穿过帘子，径向他怀里掏来。转眼间，已将那物拿在手里。

"阿娘真厉害！"我笑道。虽然我不喜欢她，她也从未关心过我。

阿娘冷笑了一声，不知是对那汉子，还是冲我。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她不会杀我的！"我心道。因为阿华那傻子，肯定做不了孟婆。

"唯有此钗，不能予尔！"汉子突然急躁，伸手便要抢回。可阿娘是何等厉害，怎会容他胡来？

果然，蓦地里一阵大笑传入耳中，黄帘掀起，一时异香扑鼻，暖气袭人。我虽闻了多次，可现下仍不自禁身心俱软，便似化去了一般。

我恍恍惚惚之中，旋目瞧那汉子，见他果然痴了怔了，我不由得嘻嘻一笑。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阿娘这般角色。她是一个十足十的美人，一袭白衣如冰如雾，软绵绵地坐在铜鹿背上，闲适随意又妩媚动人。绝美的面孔无喜无嗔，眼眸冷锐清晰，傲然睥睨众生。

汉子不可遏制地咽了口唾沫，我瞧见了，心中不停地取笑他。

"冥府有阴阳卷。阴卷册尔生死寿夭，是天命……"阿娘眼角一瞟，余光瞥向目定口呆地那汉子，微微一笑，任是无情，却也动人。

"我这一卷，是阳卷。载人一生功过，竹简无字，待尔书成。"阿娘薄袖轻挥，须臾之间，那册子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

"尔于战场之上，杀三十七人。"

那汉子不以为意，"吃兵饷的，哪个不背人命？"

阿娘不回他话，继续说道："你七年前卸甲归田，却又为何杀了邻村一家老小，十数人呢？"我还不懂这世间恩怨，当时只道阿娘声音很是娇柔，婉转柔媚，极为好听。

"手段残忍，放火烧宅，逃逸至此罢？"阿娘一笑，纤手缓缓抚上发髻，轻摸着那凤头钗。

"这钗乃是那家主母之物。"

汉子一听，神色愈发黯淡，"这钗，是我的。出征前我卖了耕牛，请了顶好的金匠打了此钗，赠予阿凤。"

"那阿凤便是这家的主母。"阿娘补充道。我在旁只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好在记性奇好，虽不理解，却能将其一字不落的记住，牢牢的记在心里。

"阿凤，她说，待我归来，便与我成亲……"说到这里，汉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阿娘突然大笑，声音尖细，却并不刺耳，徒有几分悲凉，在这黄泉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她没等你呀！七年前阿凤一家死于非命，到了冥府告了你的状。你入不了轮回啦！"阿娘说完，静静看着那汉子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碗里，微微一笑，"与其在这无边的炼狱里受折磨，不如……我便吃了你罢！"

阿娘说完，摇身一变，成了条金身巨蟒，张着血盆大口，一下便将这汉子吞了下去。后来，我没敢再看，因为我很怕蛇，很怕很怕，尽管已经见过了那么多次，却还是害怕。

曾经，是出于恶心与畏惧。

后来，却是因为有愧，我再也没见过一条大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