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哆嗦着,不敢把孩子打掉。
姑父板着一张脸,给医生出了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要么乖乖听话想办法尽可能去子留母,要么不同意,那只有收拾包袱,灰溜溜跑路。
不想走?没用的,不想走上面有一百种办法让他这么个啥背景没有的小医生滚蛋!就算上面放过他,姑父也是不会放过他的。做干部,就是要做出政绩,要是所在的村,一个超生的妇女都没有,那姑父可了不得,分分钟往上升了啊!
所谓挡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便是这个道理。
医生心一横,只能对那位身怀六甲的嫂子说声抱歉了,因为保住她的小孩,就意味着自己失业。
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倒映出医生的面容。他的善良,泯灭在一瞬间。
而且,即使这孩子不死于他的手中,也会死于同行的手中。重喜决定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这个医生不肯,他一定会找其他医生。
孩子终归是没了,嫂子人救活了,没死成,但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后来整个人都神神叨叨的,据说是思念孩子过度,得了失心疯。
村里的人都不太敢和他们家来往,因为那嫂子每每遇到怀抱小孩的人家,总是要冲过去看一看,接着喃喃自语,说: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
也真的是可怜。
……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
但重喜也没觉得多罪恶。
他自己带头结扎啊,为何轮到村民们就不行?与政府公社为敌,这是觉得街上戴高帽子、游行批斗的热闹还没看够,自己个儿也想掺和一脚?
真是今年粮票发多了!
重喜当年应该这么想过吧,但他有没有后悔过呢?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阮落梅规劝的话说尽,让丈夫不要再为上面卖这个命了,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即使人民敢怒不敢言,只是私底下咒骂你几句,老天也不会放过你!
那些还没来得及看看世间的小孩子,因为他重喜,就丢掉了来人间的资格;那些怀孕东躲西藏惶恐不已的母亲,因为他重喜,就丢掉了心爱的孩子。
阮落梅和重喜曾经有过一个儿子的。
他们的儿子,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死因是溺水,就在家门口那个池塘,夏天里男孩子们喜欢在那游泳,女人会端着盆拿棒槌在岸边洗衣服。
那也是一年夏天,他们的儿子溺水而亡。
这是旧事。
姑姑姑父很默契地避而不谈,但是不谈不代表不记得,离开的孩子永远记在母亲的心头,永远。
所以姑姑一直苦劝,后来,真的是苍天有眼,姑父那么卖力地当狗腿子,给乡邻打胎,保持人口的稳定,但在官场上一直翻腾不起多大浪花。
于是真辞了。
重新做回了那手艺的营生。
可没有儿子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刺。姑父是清楚的,儿子是游泳好手,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溺水,而且还是在浅水区域,一定是有仇家趁大人不在对儿子下了手!
管户口的这些年,他没少得罪人,可表哥的死他也没有证据,人证没有,物证更是没有。最后说是意外事件,都不了了之。
别人背后怎么说的,姑父清楚得很。
十句有九句是迷信说法,说重喜是遭报应了,年轻的时候害了那么多人,现在老了是要绝户了吧!他都能想到议论的人是怎样的幸灾乐祸。
他要争一口气,重家一定要有后。
所以姑父领养了一个男孩。
这是一个被弃养的男孩。
还是十里八乡都知晓的事情。
若是不想养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唯一的办法是这对收养的夫妇搬家,离原来住住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
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开始,不会有那些七嘴八舌的人。
但重喜选择了依旧住这。
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长大后,听到风言风语,渐渐知道了自己是抱养的。他的亲生父母就是邻村的,只因家中贫困,又正值超生大队到处查户口,只好将他送人。
表哥逐渐和养父母的关系变得淡薄,更何况他早早辍学,常年在外打工,谈了女朋友家里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家里更是不知道。
重喜经常感叹,早知如此,莫如当年不养,徒惹悲伤!
而那个早年出嫁的女儿,重喜一直就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没有好脸色。现在那小两口过得有声有色的,也养了一双好儿女。
不知道每年逢年过节,表姐会不会回去看看姑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