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夕霞漫天的时候,我撩帘从车辇里出来,墨衣黑裙裹身,若非滚金刺工描红绣边昭示着贵气,几乎就低调得要与这角落融为一体。
一只大手稳固得让我借了一把力,封白早已在这里等着我了。巧得是今日他也穿得与我一般的颜色。
“我为少教人注目一点,你怎的也一身漆黑。”我打趣他。
“你既不惹人注目,我走在你旁边又怎好那么鲜明。”他笑道。
我登时就明白了,他这是先打听过我今日的衣着。有这样的耳目,虽不足以证明封白的影响力遍布宫中,却能够说明他的地位势力已足以和权臣伯嚭抗衡。
夕沉十分,人已经不少了,再等天色渐暗,王都街道上闲逛的人就已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平日里贩些皮毛、野菜的农夫们早早地摆好了摊位,南来北往的商贩们在自己的东西旁边放了灯盏,有别出心裁者,用针织的布衫罩上,那灯盏便呈现出动人的颜色,客栈店铺将自己的厅堂点的亮亮的好吸引过往的人的视线,整个王城被烛光、火光装饰得亮丽又梦幻,人气汇集而成的明亮和热闹是王宫无论如何都重现不来的,我在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封白提议我出来走走看看。
我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群聚集的摊点,买了许多平时根本用不到的寻常农猎人家必备物品,买了据说从很远很远的国度带回来的灯盏和首饰,买了熏制的腊肉留待春祭那晚品尝。
夜深时分,王城反而更加热闹了,原是有场街里街坊举办的祭舞表演。
民间祭舞不像王宫祭舞那般力求礼乐和谐之美,它由人群打着节拍哼唱,或有大鼓咚咚震响,十分恣意,舞姿亦十分简单,男子们举着火把彰显力量,女子们多踏步和招手展示着美丽的身段,易学又容易感染人心,所以在几个代表跳过之后,以其为圆心,人群们欢舞起来,身边的陌生人友好地微笑,以动作示意我们也跳起来,我与封白俱被带动,加入他们。
忽地一阵人群急急旋转,我与封白消失在彼此的视线。
我停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张望,不知他被人流冲到了哪里,却始终都没寻到熟悉的身影。
我心下一阵茫然,站在原地发愣。
攒动的人群将静止的我挤得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识去扶脸上的半边面具,而身后,则有人慌张扶住了我。
“小兄弟,好生看顾好你媳妇啊。”附近有人笑道。
我没反应过来,封白已经牢牢攥住我的手。
“好。”他笑着回应。
“这里人多,我们去旁边人少的地方歇息吧。”他说。
我任他将以袖子作掩,牵着我逆行在人流中,穿过一整条闪烁摇曳的灯火,风吹过他如瀑的墨发,挠得我鼻尖痒痒,我抬头拂去,就迷失在他投下的一片阴影和俊俏冷毅的侧颜中流露的温柔中,我看着我们行进的路,如此期盼此刻就是永恒,期盼此路没有尽头。
“怎的了?”到了休憩地,他转头看我,惊讶地问。
“嗯?”我更加疑惑,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
他轻轻在我脸上拭过,眉头深深皱起:“你怎的哭了?”
“我?”我讶然,用手一摸,果然湿漉漉地在流泪,“我怎的了?”
话刚一出口,心底的茫然和痛苦就立刻解答了我的困惑,我低下头,试图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可它们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汨汨地流淌在两颊。
我赶忙掩饰:“没的,就是……就是”
我给不出个所以然来,咬唇深深呼吸,飞速想着借口。
封白将我揽入怀中,堵去了我所有要出口的谎话:“对不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道歉。
我将脸埋在他襟前的衣服里,闭上眼睛,他衣襟上熏的淡淡莲香染到我的身上。
他有什么对不起?我们同罪。
几息之后,我已然恢复平静,好得像不曾失态过一般。
封白问我是否累了,要不要早点回去。
我摇头,指着斜前方不远处,那是一颗高大的银杏树,枝桠延展之处,指天蔽日,奇怪的是,尽管隆冬都已过,它却只是缀满了金灿灿的树叶,时有杏叶簌簌飘落,也始终不见光秃秃的树枝。
我和封白走到树下,有一年轻人在树下,面前一货架,架上摆着黄竹、布匹、油灯、彩色的丝线、木板、画笔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半成品。
“请问您这里卖什么?”封白主动上去询问。
年轻小贩爽朗一笑:“我们这里呀,什么都不卖。”不等我们再问,他笑盈盈答道:“不过,我身后这树可是个姻缘树。郎君你可与这位娘子求个姻缘,在我这里的货架上挑选一两件材料买下来,彼此制作一两件东西,在树下拜一拜,作信物交换,那可就是算绑上了三世姻缘,之后必得永结同心。”
“多谢,”封白淡淡笑道,“可我与心上人已定了婚事,似是没有必要。”
“哎,定了婚事就更好了,正好先在树下拜上三拜,今后贵府必能白头偕老多子多福。退一步来说,就是三世姻缘也划算呀。”
封白看向我,我目光闪闪地询问他。他抿唇轻柔地笑了。
“既如此,我们就求个姻缘吧。”说罢给了小贩两人信物的钱,牵着我去货架挑选。
“你想要什么?”他问,犹豫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不若我亲手为你雕一个面具?只是材质并不是那么好……”
我想说都喜欢。到嘴却蓦然转口:“想要灯笼。”
“灯笼?”
“五颜六色的,像刚刚看到的货主们提的那样还要再稀奇一点,要有形状的,兔子样的就很好。”
“娘子这可就为难人了,五颜六色的有,兔子形状的普天之下我还没见过谁能做出来。”小贩插嘴道。
“他会。”我垂下睫翼,压下重重心事,忽地又后悔了:“若是。若是做不出也无妨,便做面具吧,你手下丹青我也极喜欢的。”
他拢了拢披在我身上的毛毡斗篷,笑道:“不妨事,我的确会。”
我们分两下里各自准备,我并不擅这些精细的活,唯一的技艺还是从前要送封白佩剑绳穗时候学会的,便用彩色丝线编了一只手绳,选了玉石刻上“白”“玉”二字,点缀其间。
我做好时候,封白正全神关注地用竹条编一只兔子,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战场上杀伐凌厉,于敌军之中取大将首级之时是狠而劲的,此刻做起这等细致工艺时,又是纤巧灵活的。
我寻一块青石坐下,托腮出神凝视他如玉的侧脸。
不多时,一只翼翼生光的兔子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呆呆的兔头,灯肚里牢牢放着六只烛火,我珍爱地放在手中端详,兔头还可以收拢至光肚里,这样就成了一个密密圈起来的竹球,内部映出竹叶重重影子,秀气内敛,双手贴上去,烛火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至掌心,像一个小暖炉。
下方似有一个枢纽,封白演示了一下,轻轻一按,缓缓拖出盛放的灯芯,这样就可时时换着。样式机关已经足够独特,最精巧的是手工技艺,整个都浑然一体,没有半点破绽。
小贩在旁忍不住啧啧称奇:“哎呀,公子手艺真是天下独绝,我也算走遍各国都城繁华之处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灯盏。”
的确天下独绝,世间会这等机关巧术屈指可数,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姓氏会做。
我与封白俱站在银杏树下,点上线香,齐齐对着银杏树拜了三拜。
巨树在我们面前,群黑的树形倒真的像一个寡言的隐世仙人,见证着我们的心意。
我闭上双眼,摒除所有欺骗、隐瞒、利益、仇恨,此刻只留下最虔诚的心,最真实的愿望,来求仙人垂青庇佑。
三拜之后,我为封白戴上了手绳。
“树神为证,滕玉真心愿为汝妻。”我望进他的眸子,定定说道。
他大约被我突然的郑重其事弄得愣了一愣,却依然说:“吾亦如此。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滕玉所在,心之所向。”
我露出灿烂的笑容,目光清澈,这大概是自我容毁之后第一次放下一切,这样开怀。
天下忽然飘下莹白颗粒,随着纷纷的杏叶,洋洋洒洒,辗转落地,不同于少时见过的,这颗粒越来越大,不多时,渐渐成大片鹅毛般的形态。
我记得,这是他说过的。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