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死。
昏迷了三天之后我在疼痛中醒来。
我已经不在那条黑漆漆、满是浓烟、火光和死亡中的密道了。我在王宫熟悉的床榻上,锦绣柔软的被子,轻纱晃动,深秋凉爽的风吹散热燎人的痛感,侍女们急匆匆地禀报君上和医师。
封白睡在我的榻边,想来已是日夜照料没睡过好觉,被周遭的声响唤醒,他胡子拉碴的脸映入我的眼底,我也有些不可置信,他竟有了灰白的发,一夜衰老了十岁那般。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观察了好一会,才激动得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像在吟咏什么美妙的诗文,称颂上天的给予。到最后他竟然捂着脸要哭了,许是连他都料不到这种失态,他摆着手急急出了殿门。
何其幸运啊,我是这么地。
这样想着,感谢和心死般的悲痛从心底源远不远地涌出,涌到眼睛,化作实体,噼啪噼啪地打在枕头上。
医师诊断了我已经脱离最危险的状态。接着他们去门外聊去了。
我不感兴趣。我张了张口,剧痛从嗓子传来,像赛着一块石头,粗噶地发不出声来。
我心下立刻明了,我的嗓子大概和我缠了一层又一层药布的左脸、手臂和大腿一样,可能是永远地毁了。
后来勉强从他们嘴里得知,太子哥哥在守城战中战死。没逃的宫人死的死、伤的伤。
人们找了我许久都没有找到,以为我被掳走了,谁都不再报希望,只有封白,发疯了一样找,重复地翻遍了每一块废墟下的砖瓦。
他发现我时,密道中已经没有活口了,可我居然有一口气在。
许是因着阿罄和阿箬在我身上淋了血,又将我护在中间。
我闭上眼,不再关心这些,开始了长长的睡眠,没有白天黑夜地,一梦又一梦。
父王来看过我,他觉得亏欠,他觉得亏欠太子,所以给了他盛大的殡葬仪式,他将对太子的亏欠补偿在遭难的我身上,他派人遍访隐士高人,请了巫女祷祝,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恢复我的脸和身体,不过还是保住了我的命。
我心平静如死灰,对任何人都没有过多的反应,无异于会呼吸的陶偶,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一样。
他又将补偿分给封白,他给封白一升再升,封白成了纵观各国都极罕见的年仅位于太傅之下的轻掌权大臣。
越国攻城后,同时失去了太子和月妃的父王像是厌倦了争霸也厌倦了政务,许多时候事情都是全权交给封白。封白提拔引荐从前结识的人才,广招门下谋士,或以迁调或以借他人之手的方式排除异己,朝堂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换血,以伯嚭为首势力地位一落千丈渐渐消散,等有人发觉的时候,封白俨然已稳坐中心。
越国仍虎视眈眈,但吴国强师他们是知晓的,也不敢再轻易进攻。
封白比从前繁忙得不止二三倍,只是仍会抽出时间来看我,尤其在我换伤布和发高热的时候,睁眼总是能看见他。
我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他就一直单方面对我讲话,他不是个会讲趣事的人,于是每日带来的新鲜事都好像在汇报工作一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褪去伤布的那一天。
我用左边的眼睛四处张望,始终不清晰,我沉默犹豫了许久,终是命侍女们拿面铜镜给我。
凌乱的头发下,左脸大半表面崎岖不平,扭曲突兀,就好像是小时候宫人们故事中的鬼。
我心中像被梗住了一样,美被毁灭的被凌虐感屈辱感汹涌袭来,泪水不停地冲刷着丑陋,可怎么都冲不平也冲不干净。
我一边哭着一边细细地看我自己,看我脸上、身上的伤,忽地暴躁地将铜镜远远摔出去,推翻案几,扔掉果盘、洒了茶水,摔了所有能摔的,砸了所有能砸的。
我看到封白的影子映在窗棂的白纱上左右摇晃,他试图进来,却被阻拦在外。
是我的命令。
我抓起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不见一点光。
侍卫们终没有拦住封白,我听见他急急的脚步声,在殿中的一地狼藉里默了默,接着凑近,安慰似的隔着被子抚着我,我哭得透不过气。
他询问般地掀去的我被子,连日来的痛苦都在今日齐齐从心口涌出,我觉得脆弱极了,有一瞬间,我想放下所有的骄傲,全然依赖他,让他与我共同分担这些残缺和痛苦。
可我不能。
非是我不信他,而是不能忍受我的丑陋暴露于人,尤其是他。
我拼命摇头。我将头发抓乱遮住左面,用眼睛哀求他。
他手中的力道渐渐消失了,一声叹息后,他轻轻地拂过我的额头、脸颊,轻柔地将我抱在怀里,一下下地安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