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娃宫不比圣殿恢宏会华美,却来得巧夺天工,精致繁复,重幛纱帘美轮美奂,宫灯长明,雕栏玉砌,倘若这些还都不足以将他它媲美瑶池仙境,那么其中的美人则使这群宫殿华章溢彩,有了生机和不似人间的仙气。
她时常着朱深绛衣或灼灼桃宫装,映得肤白如雪,绝艳如人间绽放的妖花,今日却是宝蓝底色的月白平民打扮,就忽地素净得如一朵静谧的睡莲,却又多了几分烟火气。
“月姬今日不似往常。”我就席坐下后,这样评价。
“如何不似平常?”她扭头疑惑问我,而后忽地明白了一般,“哦,你说衣裳颜色。”
“平日君王好华服艳色,便那样穿了。不过妾原先偏爱的是月白素衣,今日就选了来。滕姬看可还合适?”
我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芙蕖绽放,清丽温柔,她的目光怀念地落在宫殿上方,不由感慨,“说起来,妾初入吴宫时,还是一个懵懂少女,大约比滕姬现在还要小一些。妾不过溪畔浣纱女,被越国送来时,越王君臣处境也窘迫,便由着妾穿着自己粗布麻裙进了王宫,颜色极为接近我今天的穿着。”
“月姬貌若仙子,便是麻衣也掩盖不了的。”我淡淡陈述。
她笑着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
“妾入宫后,不得王后待见。也不得滕姬喜欢。”
“我母后不喜欢的,我自然也不喜欢。”我阖眼敷衍道。
难道她是与我谈这些年的关系亲疏的?可她向来好似不在意这些,今时今日再去补救,未免可笑。
“桌上备了你爱吃的菜,你吃些吧。”她不再说这些。
我低头才发现,满桌竟真的是我爱吃的菜,我是个挑食的人,每次别人宴请,再怎样合意,都会有四五道我不吃的,可今日却一道都没有。我向她投去诧异的目光,莫非她每次都有留心吗?
“你是君上最宠爱的女公子。我也曾想着与你亲近些。”她一边夹菜一边说,顿了顿,接道,“一度。”
我低头默默吃菜。我们隔的又岂止君恩不均这道屏障,更是越国与吴国的国别鸿沟。
我们之间谁都不再说话。许久,我打破沉默:“月姬今日叫我来是?”
我猜她大概是有事相求,但我也已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半点吴越目前对峙的事。
但她并没像我预料的那样探听,她只是淡淡陈述着:“越军今晚要攻进来了。”
我有些惊异,又有些恼怒,斥道,就算再怎么想着越国,也不该堂而皇之地在吴国宫殿说出这样的话。
“越国今晚就会进攻吴国。”她抬眼,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
“你如何知——”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瞪大双眼看着她绝世的容貌而无法言语。
她如何不知?她如何不知?她是越人,一朝入宫成为吴妃,没人比她更适合做越国的间谍。
“吴国黄池会盟的事是你告诉他们的?”我听见我的声音的大殿清晰回响。
“是我告诉他们的。”
“吴国兵队主力随君上去了黄池的消息,是你告诉他们的?”
她又倒一杯酒,饮下:“我没有说。是范大人预料的。”
“好个月姬!好个越国奸细!”我怒极反笑,“我且问你,你入宫八载,君上对你如何?”
“极好。”
“何止极好,他几乎就差把吴国国土送到你面前了!他对你百依百顺,你要什么他不给你,为你修馆娃宫,你思乡心切,他便叫人移了越国的你家乡的一土一木在你面前,你要跳舞他就把回廊全做成镂空。你可对得起君上!”我咬牙切齿,继续道,“我再问你。你入宫八载,八载吴国子民供你养你,你也能算上半个吴人吧,你倒要引战火来吴国的土地上!”
我四处环顾,恨不得抽剑上去擒住她,左右都没趁手的兵器,我站起拔腿就要上去与她撕扯,可刚刚起身便一阵眩晕。顿觉浑身无力,眼前也模糊摇晃。
我抚额飞速地想:“菜里有药?”
“你在菜里下了药?”我惊疑不定,摇摇晃晃挣扎起身。
她仍是笑,自顾自地一杯又一杯酌酒。
“毒妇!”我恨恨扫落一案饭菜,碗筷落地琳琅响,美味菜肴顿时一片狼藉。
我无力倒下,心中只恨自己大意,恨越人险恶。
她将酒盏搁在案上,端端坐好,仿若没有听见我的怨责,温声道:“滕姬莫要气恼。你怎样怨怪我都是应该的,倘若我走在街上,路上吴人都要唾我一口,向我扔石头。”说着她轻笑一声,满是自嘲,“这大概,是夷光命合如此。时间尚早,滕姬要不要听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