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

回去时，我已疲累至极，也许是过了这夜波折，我对他卸下心防，骑在马上，竟倚着他睡着了。

　　可惜下马回营后，我就再没个好觉，梦里总是刚发生不久的一幕，第二日双眼乌青、有气无力地走着。

　　他走在我身边。问起我看上去怎的如此憔悴。我道清缘由。他安慰我一回生二回熟，杀人如割草，若在战场，为活命就保持昨日的狠辣就好。想想，他夸奖道：“吴姬身手不错。”

　　我听后不知是笑还是苦闷。

　　“吴姬擅什么兵器？”

　　我想了想，还真的没什么，唯有从前学骑射，学得比几个哥哥好。“约是弓箭。只是没学过退敌之法。”

　　“弓箭飞羽，封白也略知一二。队列行停时，我可教吴姬。也好在对战之际保命。”

　　我想想有道理，点头答应了。又笑道：“先生可不比叫我吴姬，我名滕玉。说来还不知先生名姓。”

　　“怎可直呼您的名号，我就敬称呼您滕姬吧。”他这样拒绝道，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封白，家上没有出名的人，藉藉无名的小辈。”

　　“当今天下可不就是需要先生这样的后起之秀么。”我笑道。

　　封白对箭术不是略知一二，而是十分懂，乃至天下曾有哪个名流，擅长如何射箭他都知晓。他教我，也十分符合我已经掌握的技巧。我也毫不逊色，短短几日突飞猛进，很快适合加入实战，令他刮目相看。

　　他这样称赞我时，我谦逊道：“还多亏了你的指点。说起来，你的箭法倒与原先的师父孙武的相似，所以融会贯通如此之快。”

　　孙公不仅兵法一流，骑射也不输于人。天下若是谁拿来与他相提并论，都是极高的称赞。可封白却面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模样，眼神飘忽，下一箭还偏了几分。

　　路途上伯嚭加强了夜队监视巡逻。原委也查了清楚。

　　原是一些修姑苏台的匠人，只因没日夜地伐木搬石，累坏了身子，又逢工期到了没交上差，就被当做替罪羊，一朝发配到战场来了。除了那三人，同种缘由来的还有十多人，彼此相互认识，夜里没有一同逃走，侥幸活着。

　　他们匍匐在地上，替同伴悔过，痛骂此种行径，然而既已惩罚，只求能就此置于荒野，尸首都在一处，魂魄也好寻个安宁。

　　伯嚭没有轻饶他们，那三个人的头颅悬挂在杆上挂了五六日，以示警戒，烂了臭了才随手扔到了路边野地。凡同期认识的人都编入配备最差，冲锋最前的队伍里去了。

　　我私下寻伯嚭有心让他从轻处置，莫要赶尽杀绝。伯嚭道我不知军纪严明，且我的观点并非君主想法，即使是君主想法，将在外，君令也有所不受。我哑口无言，我在此处的存在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去说，又拿他怎么办呢。

　　夜里骑马便望着茫茫山脉呆然。

　　我久居上位，高高在上望着底下卑贱之人，他们的命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道旨令，一个我以为应有的结果。

　　王室之人肩负天下，生杀予夺唇舌之间。我从未在意过那些人因何犯错，为何被处死，是不是不得已，是不是有坎坷冤屈。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我觉得没道理，觉得可怜，不由得心中动摇。

　　他们因我父的要求修宫殿，劳苦累倒，因这个原由再被发配到前线来九死一生，想回家选择了逃，还有一人被我亲手结果。死后又受羞辱。

　　我迷茫地问封白：“军法严明我亦知晓，可这这又何尝不是命途逼迫，冥冥中的推波助澜呢？如果不是被征去修姑苏台，他们或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生安遂。”说到这我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可天下政令若想施行，又怎顾住每个人呢。各诸侯国乃至先朝先代，都必有人在上，有人在下。只是……”

　　我望了望天空。“只是这是理所当然的么？会众生所有都怡然自乐，谁都不必因出身屈居他人那天么？”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我侧头看封白，他一脸困惑地思考着，带着奇异的目光向我看来。

　　我甚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了。我哑然失笑：“先生不要介意。不过一二胡话罢了。如今我好好地活在这里，不需要任何忧虑才有余裕思量没答案的事。”

　　封白沉思道：“世间万物，相竞而生。山野之鹿被虎狼猎受，虎狼被猎户猎受。滕姬的怅惘就像让猎户不再打猎，虎狼不再吃鹿一样。世事难能两全。”封白毫不留情地批评使我有些尴尬，不待我辩上几句，他话锋一转，又赞道，“但滕姬王室之贵，垂拱受万人奉养，却能体及下民，这是您的善良仁慈，不管这仁善是否对当今天下是否有用。只要您保持本心不变，天下谋臣贵室又能有这份仁善，千秋后世就有所改变。”

　　我点头微笑，目光动容，叹息道：“滕玉行径，常有违世道，或可称荒诞无稽。每每滕玉都自觉出格而失落，唯先生认真听滕玉的想法，善加引导。若先生早些在吴国谋事，滕玉一定请您做我的老师。”

“滕姬谬赞了。”他声调平平，没有欣喜也没有惶恐，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