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七年,我早已忘却了七年前雪夜的那个少年。可他不经意透露的那个故事却如那盏兔儿灯一般亮在我心里。我有心像那些学士行侠游历大江南北,可惜最远也只走到了王城外罢了。
王城与王宫相比,十分破败,我更加相信,王城之外,吴国远非我看到的那样富丽堂皇。这样的差距使我惭愧,因我生为吴姬,不需勤勉便尽享富贵,我总觉得这不是平白来的,便越发注重吴姬仪态,以我父王为样。反而越发得父王宠爱,得臣子们的赞赏。
我让父王请了伍公孙公两位当世我最敬仰的谋臣名将教导我。只可惜,未出三年,父王便与伍公生了嫌隙,不再让他们教我了。
我万分不解,伍子胥乃吴国名士,吴国大败楚国又大败越国,他是大功臣,怎的就让君王离心了呢?风言风语倒也传到过宫室之中,说伍子胥眼中只有先主,不尊国主。又有人重提伍子胥攻占楚国后鞭尸老楚王的事,说他强硬凶暴,缺少恩德。与齐国战场争高下,伍子胥力阻,战胜之后,伍子怨主的说法一度流传。君臣隔阂竟越来越深。
我只觉朝堂暗流涌动,人人都好似有千种心思,埋在忠君爱国的表情下,分不清虚实。伍子胥后来称病不肯上朝,更落实了把柄。再后来,他将儿子托付给了齐国鲍牧,那时,我也不确定我那位老师的主意了。
伯嚭进言伍子胥包藏祸心,暗通敌国。父王大怒,当即就赐了“属缕剑”令其自裁。
三年师恩,我又怎可坐视不理,急急忙忙赶到姑苏台,姑苏台内歌舞升平,太子早已跪在门外。
进门后,舞姬如云,衣袖蹁跹,中有美人,绝世之姿,连同为女子的我都无法多直视,恐被迷了心智。
西施虽美,我却对她并没好感。自她来后,宫中良人美人形同虚设,与她沾了边拈酸的,位份一降再降,到无人问津,或被欺凌而死。母亲亦被冷了心,郁郁而终。我从此远远地躲开她。君王情深,亦是君王情薄。
宫人引我坐在偏座上,我向父王行礼,道有事相求。舞乐见状渐歇,西施也趁此下去歇息了。
我平复了下心情,便向父王求情。我仗着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国姬软磨硬泡,直至一盏青铜正正砸在我的面上,额角流血,鬓发湿透,我才晓得此事绝无回转余地,怔愣当场,全身发着抖。
父王用与平日毫不相同的冷冷的声音叫我滚。我心中泛冷,战战兢兢地退下。
哥哥见我这幅摸样,忙吩咐人带我下去包扎梳洗。
我使劲摇头,这才哭得不成音调,哥哥用袖子擦干我的头发和眼睛,他越擦,我哭得越厉害。
我是那天知道,王宠之薄,薄如云雾。
那天我与哥哥谁都没拦住。伍子胥用属缕剑自杀了。死前告诉门下舍人将他的眼睛挂在都城东门上,他要看着吴国是怎样灭亡的。他没看成,因为他的尸首被国主装在了鸱夷里,投到了江水中。见过好友的下场,孙武寒了心,不就辞官回乡野著书去了。
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老师严肃教导如何爱民强国,有父王姑苏台上冷硬得仿佛陌生人的滚,有馆娃宫的翡翠玉石,别致林苑,还有宫中明珠般艳压此种奢靡的青罗脱俗美人,我甚至梦到了没见过几面的伯嚭,躲在背后嬉笑。而姑苏台下面,是无数干瘪痛苦的脸。
我大汗惊醒。月上窗台,我遥望着宫楼檐角困住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沉闷。
赐死伍子胥已有两年。吴国没有因为失去名臣而衰落,父王意图齐鲁,想在诸侯间称霸。
吴宫版图越发大,姑苏台修建了许多宫殿,布局精巧摆设华美,堪为各诸侯国之最,馆娃宫、灵台的奏乐不绝于耳,歌舞昼夜不歇,连着别的宫宇用度也奢侈起来,一时间宫人攀权敛财成了风气。
去年秋,吴国粮灾,颗粒无收,流民四起,王城外也有一些暴动,都被王城守军镇压了。粮灾来得蹊跷,我总想起前年越国借粮。吴国似也涌动起一股暗流,强盛之下虚实不明。我再不愿待在这四角宫中人人假面之下了,只想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