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7年5月10日10:38(约十年前)
Ares帝国,凛冬堡
代号: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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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是怎样通过了关口的检查进入这片冻土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被人抬到了紧邻国境线的凛冬堡的。他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期间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和父亲的声音,但它们转瞬即逝,没能将他从梦中叫醒。
梦里,他和旃在湖里抓鱼,回到岸上烧烤。鱼肉的香气驱走了腥臭的水草味,一对鸭子在湖面追逐起来,引得旃垂涎三尺。
展瑞站起来,世界开始扭曲旋转,所有的画面都像纸上的颜料般被慢慢抹开,变得支离破碎。直到它们一点点缩小,直到它们全部缩进一个厚重的石制堡垒中。
他终于醒了。
阳光正透过窗户洒下一片四方形的光斑,桌上有一杯接满的水,还有一张凉透的饼,他顾不得思考来源,一口气喝光了水,又狼吞虎咽地把饼囫囵吞下,然后坐回床上发呆。
『醒了?』高挑的女孩走了进来,冷着脸递给展瑞另一杯水。
展瑞接过水杯,一仰头喝光。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这是在哪?』
『北境Ares帝国,最南部堡垒凛冬堡,战皇的领土。』冷焰从展瑞手中接过内部隐隐有几条金色的线条的玻璃杯,随后放进银饰托盘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去。『这破杯子能抵我半个月军饷,真有他们的。』
『呃…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
『那小孩在楼下房间,不用担心,他那年龄看着都能参军了。』墨仙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灰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展瑞的一头金发,看得他心中直发毛。
『络愈使给你检查过了,只是体力透支,没什么大碍。』墨仙思索了一下又轻声说道。『现在教区人体质这么差么?教宗骑士明明挺能打的呀…』
『多谢你们…』
『方便透露你的代号么,贵族那边要求登记一下…唉,他们麻烦事真多…』
展瑞沉默下来,作为普通人的他,并没有代号。
他想起旃临别前与他作下的约定。
『我的话…代号土豆。』
『好品味,跟木桶有的一拼,虽说那跟他真名有关…准备在这长住还是过两天回去?先说好哦,在Ares长住是有代价的。』
在长达十九年的高等家庭教育下,土豆很清楚战争对普通人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不能再这样,任由旃在战争中不明不白的死去。
他不愿再看见任何亲友的尸体,
所以。
『我今天就回去,但…我的家乡已经毁了,那里现在只有一片战火,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你们是好人,所以我希望凝帜可以留在你们身边。他可以参军,只是…尽量不要让他死去。』
『木桶桶,快上来来数一数我要同时当几个姐姐了。』女孩没有拒绝,只是用手轻轻搓了搓头发,然后又说道。『这方面的话,我太能理解你了,Ares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陷入战火,我懂…好吧好吧,本来还想把你车拆了研究研究,兴许能推动一下军用载具的发展——毕竟总不能出门骑龙。』
『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会报答各位。』
在一群新晋骑士和教官的围观下,土豆沉下心来爬进驾驶舱,未来的路途漫长且艰辛无比,他将回到那个沙漠中的中心城邦,货车在一片赞叹声中发动,缓缓加速驶离这片冻土。
他只想尽快赶回旃身边——一定要比死神更快。土豆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能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
收音机中有新的信息,他揪心地调到官方电台,大部分消息都是东南与西南教区的战况,在他即将砸掉收音机时,电台竟然播放了关于伊尔斯格勒城墙的消息。
报道称东方的攻坚队进攻了城墙三天却始终没有夺下,因为敌军中有一个代号钻石的士兵英勇无双,领导着雇佣兵屡屡击溃攻坚队伍。他一度被伊尔斯格勒宣传为战神,人们对下城区有了很大的改观,且有他在的地方士气大振。
土豆抽烟的手慢了下来,他嘴角动了一下,可随即紧紧抿住了。
为了提神,他几乎每半天就要抽掉一包烟。路上商店不多,有时他手头的烟抽完了,就捡出几截烟屁股,直抽到烧光所有烟丝,滤嘴棒也燃起来为止。
四天后,货车抵达恶土与伊尔斯格勒城区交界,远远地看见了旃那一头惹眼蓝发。喧嚣的大风吹起沙尘,他便咬着牙冲破风沙,一路开到阵地面前。
旃连忙扶着腿软的展瑞下了车,攻坚队伍的进攻已经暂停,他们才得已喘息。直到展瑞坐下,灰头土脸的旃才指着自己说。『代号钻石,怎么样,电台里吹的是不是有点过?』
见旃期待着他的肯定,展瑞笑着摆了摆手。『一点都不为过,脸上那刀疤怎么来的?』
『被一个神出鬼没的刀术师划的,前天夜里差点捅实了…还有点后怕。』
旃沉默了一会,又嗫嚅着说。
『展瑞,你不该回来的。』
他指向远方,
东南教区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规模庞大的正规军绝不是几百个雇佣兵能够抵挡住的。
『至少让我陪你一起死…』
『你有代号吗?以后不方便称呼真名的时候,有代号会好很多。』
『土豆。』
旃捧腹大笑起来,活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他没想到展瑞真的会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能活着看到展瑞回来。
『好好好,土豆,我给你介绍一下,帐篷边蹲着那位是蘇,后勤现在全靠他。』土豆顺着旃的手看过去,同样为金发的青年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即走到两人身旁坐下。
『蘇…你好,我叫土豆。』
『钻石,他就是你说的指挥官?好像只比我大一点点…真的合适么…』
旃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土豆,背过身去对着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转过头来说道。『当然,我看人不会错。』
『什么指挥官…』土豆反应过来,作势要打旃,被他灵巧地躲开。
『来吧,让土豆给佣兵团取个名字!』
正在维修无线电的天华丢了手套便跑了过来,挤开忙着统计数据的纸鸢,又差点撞倒参谋部的天铭,随后在一旁抽烟的宕佳轻轻拍了拍他,一向沉默的黑狐把他推到最前面。
小队长飞雪扬了扬眉毛,瞪了挠头的蘇一眼,不情愿地给网络架构师让了个位置。
天华入神地看着意气风发的金发青年,只见他闭上眼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共同的目的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从古文中取吧,就叫Mix。』
蘇听不懂含义,挠了挠头发。『以后兴许能拿这个当商标,然后去别国倒卖军火。』
纸鸢轻哼一声,拍了拍他的脑袋。『一整天满脑子赚钱赚钱赚钱…』
土豆见蘇并不感冒,本以为没人听得懂内中含义,忐忑地抬起头来。却看见众人肃然地望着他们今后的战地指挥官,天铭拿出一面早已做好的旗帜,在上面郑重地添加了自己的名字,又传递下去。
所有人在签字的同时,都为Mix的未来暗中立誓要为了解放所有人民而献出一切,而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在未来都将早早完成誓言。
小小的会议室中,天铭的工作台就是他的寝床,他常说睡觉和永眠是同一种享受。
右侧工作间,蘇常与机械臂共舞,他的步伐连死亡也很难追上,但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左侧的隔间,宕佳偶尔会关了灯,叼着烟用清洁器在墙上面喷字,因为这样不会留下痕迹。
连接处的办公室,旃总说自己就算在下城区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做到了。
寝室里,天铭离开后的午夜时分,就只有天华的终端还亮着。
走廊尽头的战情室,飞雪常与纸鸢因为战术布置而争执不休,她们无需再争执。
武器收纳柜中,天铭和旃的武器等待着蘇的调整,而一切等待都已经失去意义。
他们行将解脱,他们终将欢欣。
他们盖上黑色呢绒,他们吹熄火把夜灯。
『我会尽量死在正确的时候。』
土豆曾经不懂这句话。
直到宽广的市政广场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弹坑,直到残缺的泰坦诉说着不甘。直到与他并肩十年的战友们,绝大多数已经消逝。直到他立誓要保护的人民,残肢断臂已堆成小山。
作为佣兵团领袖的故事已经结束,作为独当一面的一国之主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闭眼,他已泪流满面。
睁眼,
那道囚禁他的,牢不可破的机械门,被硬突破炸药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