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7年4月31日15:36(约十年前)
Mix共和国,伊尔斯格勒
代号: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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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事物。
厨房砧板上,用菜刀刮鱼鳞的声音;或者好容易出来的艳阳天里,用手轻轻把洗干净的棋子码开晒干的声音;横竖分明的棋盘上,黑白棋子落下的声音;教区的小雨,上城区家里的棋盘,报刊亭上刚拆封的棋谱被风吹起摊开的声音。
金发蓝瞳的青年执黑子,手起棋落,微笑着一步一步枷吃掉几颗陷入困境的白子。午间恬适的阳光慵懒地撒在对面高楼的幕墙上,泛起一大片玻璃特有的光芒。
家门口那条笔直的车道,如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十九年中的每一天一样,装饰华丽的各式轿车来来往往,穿着名贵衣服的人们常来他家中做客。待他拘谨地倒上咖啡后,大人们便开始了座谈,他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天下大势,不俗的言语中常常提及他从未见过的光景:拥有如画江山,侠客遍地的东南教区,抑或是北境永恒冻土上各色史诗传说,以及那里被视为蛮族的坚毅的人们。
每当神神秘秘的大人们不知不觉把话题变得沉重时,父亲便会对着他轻咳一声,青年就会自觉地把门带上,走到艳阳高照的屋外,从容地摊开一本泛黄的棋谱,搬来一个板凳,随后与自己对弈起来。
这一刻,滨水区毫无人性的的暴徒,教区目中无人的卫队,那个叫凝帜的吵闹的孩子,都与他无关,仿佛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但今天不一样,他没来由地心绪不宁。
他抬起头来,只见自家房顶上站着个人,此人一头湛蓝色短发,轻薄的黑色单衣遮挡不住扎实肌肉的线条,他眉眼带笑,眼神中有一丝狂狷,一对浅蓝色的眸子正盯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富家子弟。
『你…下城区的人?』染发和植入体改造的痕迹十分扎眼,青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路上巡逻的卫队没有把你抓进修正区…』
『先别问,你继续下。』蓝发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伤了嗓子的雄鹰。
中指与食指夹住的棋子微微发颤,他与下城区的人从无交集,新闻也充斥着明星们鸡毛蒜皮的破事。下等人的存在,只是在大人们的谈话中偶有提及罢了。
金发青年迟疑着下了一步。
『瞎下,这步大飞比较合适。』
『…保守一点,白子有可能…』
还没等他说完,蓝发青年便急不可耐地一跃而下,接着在他瞠目结舌的神情中拿起一粒白子,轻轻点在了天元。
『断。』
待金发青年再细细看去,那一粒白子将长蛇般的黑子阵从七寸直直断开。对弈经验稀缺的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手指轻抚着太阳穴,显得十分苦恼。
他慌忙之中胡乱下了一子,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蓝发青年心中轻轻一笑,随后落子,最后神情游刃有余地说道。『你的手法太保守,每个子都珍惜得像亲人一样,这让你看起来像赌棋时输不起的傻*。』
『…再来。』金发青年有些恼火,竟然在自己最拿手的项目上被人嘲笑,自小没听过多少粗话的他,好胜心立刻涌了上来。
蓝发青年站起身来,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旃,执白。』
『展瑞,执黑。』展瑞轻轻躬身向对手致意,然后两人一齐落座,棋盘上黑白纵横交错,棋盘外气势难解难分。
两人弈棋落子无悔,二人宿命覆水难收。
一连几周,旃都会在下午一点准时出现在展瑞家院子屋顶上,等着他慢腾腾地拿出棋盘。旃永远执白子,展瑞永远执黑子,他没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下棋,偶尔静静地听旃善意的玩笑。
旃虽有在下城区与人赌棋的基础,但到底还是不如从小弈棋的展瑞,尤其是他稳扎稳打的风格,让旃十分不适应,经常落得满盘皆输,正如今天。
棋下完,天色向晚,周围摩天楼的灯光逐渐掩盖住苟延残喘的夕阳,上城区的夜幕总是在黄昏时分就徐徐展开,用于粉饰太平的灯红酒绿每天定时浮现。
旃拉起收拾棋盘的展瑞,说去H10摩天楼的天台坐坐。
带了两罐不知哪偷来的啤酒,和一把樱桃。
高楼的天台十分开阔,和展瑞院子里的感觉完全不同。
温度适宜,残阳尽沉。
周围没什么防护措施,家教严格的展瑞自小被灌输各种安全观念,故而恐高,有些发怵。
见旃一个翻身,坐在了天台边缘,两只脚漫无目的地晃悠着,下面就是车水马龙的上城区,像个无底深渊。
展瑞呼吸一下变得急促,嗓子莫名发紧。
『怎么了,坐呀。』
『算…算了吧。』
旃撇了撇嘴,打开一罐啤酒。
『你是真的怂。』
仰头又是一大口。
展瑞站在他的身后,生怕他一不留神掉下去。这座西南教区繁华的首府,每天都要有十来个人站在高楼顶上往下跳,司空见惯的人们毫不在意,直到卫队开着铲车过来清理,稍有权势的人则是由相应公司列队来郑重地收走,十分讲究排场。
旃沉默了一会,聊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妈妈生下他后,照顾他到了五岁便人间蒸发。
他从未见过父亲,名字是由逃避巨额税款而来到下城区的一个男人取的,单名一个旃,从小吃百家饭长大。
妈妈消失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不论受了什么委屈,都自己往肚子里咽。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人,他再没有家了。
关于五岁之前的记忆,只有一片空白,像是被平白无故偷走了五年。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旁人与他说的。
展瑞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痛苦,才会强行封锁自己的记忆。虔信模块能做到,旃的条件明显买不起——哪怕十个旃将全身器官卖给公司,他也不可能买得起。
展瑞只知道,他很快喝完了一罐啤酒。
长大一些之后,便不可避免地被强行拉进了帮派间的争端。
他以为安分守己,就能避开。
这是他如今觉得最好笑的笑话。
因为没有反击的意识,他被揍得很惨,大多时候都是当了吸高了的地痞流氓随手的沙包,少数时候是被凶恶的帮派成员拿来当杀鸡儆猴的鸡,只要把不会反抗的他揍得半死不活,其他人便会乖乖地交出保护费。
所到之处,尽是羞辱。
说到这里,旃顿了一下。
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烟火仿佛星光,他抽一口,展瑞听得到烟草燃烧的声音。
『你知道么,没有力量的温柔,是他*的自欺欺人。』他轻吐烟雾,缓慢悠长。
『对于我这种人,救赎之道,只在杀戮。』
四下寂静,有风徐徐吹过。
展瑞伸手打开另一罐啤酒,喝下许多,然后深吸一口气,也翻身坐在天台边缘。
他一脸欣赏,把手搭在展瑞的肩膀上。 展瑞放下啤酒。
『我曾经,不敢正视这个国家的黑暗,穿着显贵的大人物们常来我家里做客,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但,我选择性地忽略掉了它。』
『曾经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后来她死得很惨,政治斗争把她全家都丢进了修正区。』
『或许心有遗憾,做过一场梦。』
『梦里她约我去天台,告诉我说,她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很好,让我也好好活着,只是…没人再陪我下棋了。』
梦里的天台有太阳升起,美得不像话。
现实的天台只有冰冷的风,和满大街不近人情的繁华之景。
『我陪你下。』旃随手把燃尽的烟头丢入风中,火星摇曳缥缈。
『…』展瑞沉默着,风中一头金发凌乱。他俯视着下方星罗棋布的街道,像一盘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