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可能要多几个孩子了。”
什么?
什么!
尔晴一下子坐起身,却因为起得太快,扭到了腰上的筋,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别激动,听我慢慢道来。”
傅恒忙给尔晴揉捏了几下:“怎么样,现在好些了没?”
尔晴不答这话,随手把喝完的茶杯放到床头的边柜上,微带怒意,道:“你才别扯东扯西的,什么慢慢道来,还不速速招供,哪来的孩子?还几个?”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傅恒表情有些严肃,见状,尔晴不得不忍住气:“那你倒是说啊。”
“你去广州后不久,我也随皇上出京南巡。”
今年的头等大事,是皇上要南巡,且还是第一次南巡,从京城到杭州,往返行程水陆共计五千八百余里,因为有了蒸汽船,所以只计划用时两个月,三月十六出发,五月十六便回,到时直接入驻圆明园。
对啊,他不是应该要到五月十六才回来的么?
尔晴刚要问,傅恒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然后继续说道:“哪知御船刚到德州行宫,我就收到封信,说令岳大哥已于半月前身故,我便向皇上请假去吊丧。”
“怎么会这么突然,不是一直说恢复得不错,他的身体已大好了吗?”
傅恒口中的令岳大哥,是傅恒经略金川时,手底下的一个亲兵,若不是在一场战役中,令岳及时推开了傅恒,替他挡下了敌人射来的一颗弹丸,傅恒怕是凶多吉少。
当时,那颗弹丸直奔傅恒心口而去,令岳飞扑上去,将傅恒往旁边一推,自己却已来不及卧倒,被射中了背部。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抢救,令岳的命是救回来了,可,那枚子弹却永远的留在了令岳的身体里,造成令岳双腿小腿以下的部位再无知觉,自此以后,只能用轮椅代步。
令岳一家是圣祖年间的开户人,累经几代后,早已与普通正户旗人没什么区别,然而,如令岳家这样的开户人如果不是祖坟冒青烟,家族中出了惊才绝艳者,多次立下赫赫军功,被破格提拔为高阶军官,从而荫封家族的话,只依靠几个兵额领食饷,很快就会破落,甚至有可能过得还不如王公贵族家的户下人。
毕竟,旗丁都是预备兵役,不农不工不商,如此一家人没有其他生计,只能坐吃有限的粮饷或靠女人做些纺织品和刺绣挣钱,长此以往,哪会不穷?
自小家贫的令岳,是从一个普通兵丁,在其所属旗下数千人中脱颖而出,一步步当上的城门校,后来被傅恒看中,选做亲兵,若没有那个意外,以他的才能,定会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
令岳救了傅恒一命,乃是天大的恩德,傅恒本就惜重其才,此后对其更加感愧不已,认了令岳为义兄,从金川归京后,便将他送回河南老家修养身体,为了补偿,又把他的两个弟弟带在身边培养,只盼令山、令川将来能有出息,让令岳有所安慰。
这几年来,傅恒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人去看望令岳的情况,并送些钱财物帛去助其养家,同时也经常会给令山、令川放假,以便他们能多多回乡探亲,令岳虽大字不识,但每每还是会让人代写信来表达感谢,一来二去,也算非亲之亲。
“唉,令岳大哥也太……”傅恒无奈叹气,想要责备几句却也无从责备:“他从前年开始就病痛缠身,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效果,他却一直瞒着我和我派去的人,也不许令山、令川告诉我,还留下遗言说他身为我的亲兵,救我是他职责所在,这些年得我救济,是我恩重下属,他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不愿再给我添麻烦了。”
“令山、令川也是,令岳大哥不让他们说,他们就真不说了,真真气煞我也,叫我罚他们不是,不罚他们也不是!”
傅恒一掌拍在床上,震得尔晴略惊了下。
她穿上件吊带裙,下了床,拉着傅恒的手走到圆桌前坐下,安慰道:“令山、令川乃令岳大哥教出来的人,自然跟他一个脾气,你不正是欣赏他们这样的性格,才会提携他们的吗?”
令岳的爹在他们兄弟三个小时候就已逝,后来,令岳二十岁,两个弟弟十多岁时,他们的娘也去了,自此,令岳就担下了养家的重担,是真正的长兄如父。
说起来,令岳不就遗有一子二女吗?
令岳要供养两个弟弟,偶尔还需接济接济一伯一叔两大家子人,家中长期一贫如洗,实在捉襟见肘,他是到二十八岁才娶的妻,其妻于十一年时为他生下一子,三年后又怀上了双胞胎,去年生下两女后,其妻就因血崩不止,难产而亡。
未想,不到一年,令岳竟也跟着去了,留下方五岁多的稚子和还在襁褓中的两名幼女,也真是可怜!
“所以,你是想收养令岳大哥的儿女?”
尔晴才算是听明白过来。
“那为何你之前不在信中先说一声,非要吓我那通?”
傅恒面露尴尬:“我也是刚有的这个想法,一时没考虑周全,你觉得可行吗?愿意吗?”
“能无痛当妈,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安儿也期盼能有几个弟弟妹妹陪他玩很久了,只要令山、令川还有额娘那里都没意见就行。”
对于此事,富察家这边没人反对,旗人家庭因为各种原因收养子嗣的不在少数,令岳对傅恒恩深义重,他夫妇俩俱已仙逝,富察家抚育其子女也是最好的报答了。
而,那仨孩子唯二的两个直系长辈,令山与令川一开始尚有些许顾虑,但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毕竟,他们的决定关乎侄儿、侄女们今后一生的命运。
虽说,被收养后的孩子与原家还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严格来说,仨孩子也不能再算是令家人了,为了不让他们大哥以后无人继后香灯,令山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到了令岳名下,如此,算皆大欢喜。
这几年富察氏一族添了好些子女,也都渐渐长大,正好今夏可开宗祠,一并将各家七至十岁的孩子都加入族谱里,因为那三个孩子乃是特殊情况,所以即便他们还没有达到岁数,便也趁着此次一同登记入谱。
由于很多种原因,满人未婚女性在家族中大多都比较受重视,有时还能被家中兄弟姐妹尊称一句姑奶奶,所以,在满人的族谱上,对女性的记载比汉人族谱要详细很多。
像沙济富察氏的族谱,不仅会记录男性族人所娶之妻姓氏、生卒年和墓址,也会记录其娘家所属旗分,其父祖、兄弟的职业、职位。
除此之外,女性族人的姓氏、年龄、婚嫁时间,以及她们夫婿的信息都会有所记载,有时甚至还会登记族女生育子女的情况。
看起来已经非常全面了,可,终究无法留下姓名。
要给三个孩子上族谱,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取名,他们的爹、娘都走得太早,一儿二女都还只有一个乳名,男孩叫於菟儿,为老虎之意,也正好契合其属相,女孩中大的那个叫无忧,小的叫无虑。
这还是当初令岳夫妻觉得自己不通文字,写信问过傅恒的意见取的,其中两个女孩的小字,则是尔晴拟了好几个供夫妇俩挑选出来的。
没想到,因缘际会下,他们三个最终会被傅恒、尔晴收养。
如此,为纪念令岳夫妻,傅恒与尔晴经过商量,决定从福从安给男孩起名福隆安,并为他取字珊林,当中的‘珊’便来源于其母的闺名,希望他勿忘母亲的生育之恩。
两个女孩,一个叫令光,另一个叫令华,但愿她们未来的人生能在父亲英灵的佑护下如日光月华般温暖、皎洁、美好。
费劲吧啦起出来的名字,四个有两个不能被记录在族谱上,尔晴心里十分不得劲儿,若是光她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喜塔腊尔晴’这五个字在现代没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也可以说是红遍网络了吧?
只,可惜,是恶名。
好气哦!
两件事儿加在一起更气了。
气过之后,尔晴想到个好办法,她决定从她这一代开始,为自己与傅恒的子孙单开一本家谱。
这件事很快就办好了,尔晴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每天查查账、看看书、喝喝茶、带带孩子,闲来无事,她打算给几个孩子亲手绣些衣物用品。
房间里,傅恒也在。
他坐在桌前,边翻着书,边在张纸上写写画画,似乎遇到了难题,想了许久未能得解,他叹口气,放下笔,决定换换脑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窗子那边。
“阿菟也到启蒙年龄了,你说,我们是把他送去老宅的书堂念书好,还是就在府里单独请先生教好呢?”
“嗯……”
绣架前,尔晴放下针,略做思考,道:“各有各的好处吧,如果在府里,我们俩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亲自教他识字习武,有利于他跟我们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若是送去老宅与堂兄弟姐妹们一起启蒙,小孩子们在一块玩,他则能更快地融入进去富察氏的大家庭。”
她正在绣的是个小老虎挎包,是根据现有的款式改良过的,准备送给福隆安,让他上学堂用。
从前,尔晴为福灵安做过个小老鼠样式的,今后令光、令华也少不得要有,自己亲生的与收养的感情肯定有所不同,但,尔晴会尽量约束自己做到一视同仁,她忽而想到个更适合的提议:“哎,不能把阿菟也送到尚书房去读书吗?”
不同于还在吃奶的令光、令华两个,福隆安已经五岁,知晓些人事了,父母的相继离世让他变得有些自闭,整日都低着头,沉默寡言,谁问他话才会诺诺地回一句,声音还极小,不仔细听说不定都听不清。
未免给小孩子太多压力,傅恒跟尔晴并未强求福隆安立马就叫他们阿玛、额娘,丧母又丧父,世间之大悲,尔晴只能寄期望于,时间会慢慢解开他的哀痛,两人为福隆安从福从安起名,也是想让他对这个家多些归属感。
尔晴越想越觉得这样最好:“与其让他跟堂兄弟姐妹培养感情,不如让他跟安儿培养感情。”
“选谁进尚书房,是皇上才能决定的事儿,我也无法左右。”
傅恒为难地摇头。
他垂眸看着桌子上的奏折,只觉头疼得厉害。
“何况,皇上已决定大范围清查从前另户当中的开户人,正户或分户抱养民人、开户人之子为嗣的,旗人家奴借档赎身后冒为另户的,等等,都将降档记入另户另记档案册中。”
“什么意思?”
尔晴一不小心刺到自己,傅恒立即看过来:“怎么了?”
“没。”
尔晴不在意地搓了几下伤处,绣东西时被针刺几下是难免的,不是什么大事。
她更关心傅恒刚刚的话。
另户,尔晴知道,开户人,尔晴也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个另户另记档案?
旗人入籍时,分为户口册和丁册,户口册是除宗室外的所有旗人,不分男女老幼都登记在册,在这其中,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丁则还需另编成册,称之为丁册,丁册皆为预备兵役,预备兵役都不工不农不商,靠领差饷生活。
户口册上户口类别又分正户、另户和户下人。
另户就是旗籍中区别于正户之外的户口人,含正户之另户,以及开户。
正户之另户也叫分户,所谓分户就是正户家庭子弟成丁后分出另住的户口。
正户、分户皆属于正身旗人,享有考科举,考笔贴士、侍卫出仕,应兵差的权利。
开户人,即像梨云与其夫、令岳一家那样因军功,又或是自赎、经主家允许脱离奴籍之人。
一直以来,开户人的地位都远远不及正身旗人,之间的差别体现在方方面面,如不能通过科举出仕,补缺兵额时也只可担任中、低阶官职等等。
户下人乃是奴籍,不能相提并论就罢,开户人与正身旗人阶级之分已经够大了,还要怎么降?
“所以,到底什么叫另记档案?”
她问。
傅恒放下笔,走过来拉起尔晴的手看了看,见确实没太大问题,才放下,然后坐到一旁,为尔晴解释:“其实,早在世宗年间,就已有不少清查后被另记档案之人,或许从前未曾波及你所识之人,因此你并不知晓。”
“八旗人丁生齿日繁,然兵额有数,粮饷有限,常恃一人钱粮,供赡多口,家计日渐拮据,乃至困窘,更有甚者欠下大量债务,不得不卖身为奴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圣祖、世宗、包括皇上,都实行过很多策略。”
“皇上下令清查户口册,对所有旗人进行更细致的区分,是为了便于将来出旗为民……”
哦。
原来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尔晴懂了。
大清开国之初,旗人人口太少,兵力不足,便将旗人的定义扩大化,用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包衣旗人、乃至开户人来补充,这时期,他们的待遇优厚,与满洲八旗兵丁的地位相差不大,所有正式兵、预备兵都能领到粮饷,可以说是一人当兵,全家不饿。
然而,随着承平日久,各旗内人口激增,丁册越来越厚,兵缺越来越少,国力不足以滋养那么多不干活光拿饷的兵役,渐渐的,除去考取功名当上官、荫封考核成为笔贴士、经过选拔做了侍卫的人,剩下之人只有被补缺入伍或拨拔为养育兵的才能够领到兵饷,再后来,则就只能陆续清出另户另记档案人、开户人,以把空出来的兵缺让给出自满洲的正身旗人,保证他们的生计。
雍正朝之前,开户人还只是略低于正身旗人,能去参与选拔中、低级军职,拔擢也更为容易,雍正朝及后,又在另户中增添了个另户另记档案人,进一步压榨开户人的升迁空间。
也就是说,如今的另户另记档案人就相当于从前的开户人,明面上虽跟正身旗人没多大差别,但终究还是有的。
“那我们将福隆安、令光、令华收养在名下,却连让他们跟我们登记在一个户口本上都做不到?”
尔晴觉得可笑。
“也不是,只是到时会在册上另行注明而已。”
尔晴直勾勾地看着傅恒:“难道,你听不出我真正的意思么?”
傅恒感到丝羞赧,不好再避而不答:“没办法,我们只能从别的方面弥补他们了。”
“开户人出旗、汉军出旗,确实能够在短时间内缓解一部分旗人的生计,但根本治标不治本,你们总是想着如何给那些人擦屁股兜底,只知为其代筹生计,却不使其自为谋生,怎么会不令他们愈发摆烂下去?”
身为包衣旗人女子,尔晴也是受到过区别对待的,心里不平很久了。
对此,傅恒无话反驳,八旗生计之难早已积重难返,养育兵、出旗为民、屯垦等等都只能缓解,却无力回天。
他深深地皱起眉。
“在现代时,我曾看过一个寓言故事。”
尔晴将《沙丁鱼和鲶鱼》的故事讲给傅恒听:“是人都有惰性,一直啃老啃国家,躺平久了,谁还愿意自食其力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祖、太宗时期,八旗子弟尚且能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入关之后,在恩养制度下,却反而养出了太多国家蛀虫,可,就像你说的,从奢入俭难,那些子弟兵自恃祖上有从龙之功,很多都被养废了,哪里还肯自降身份去干农活?”
就像上辈子后来,在将大部分汉军、开户人出旗为民仍未能改变得了八旗生活困窘的情况下,皇上便将京旗中的一部分拨去东北屯垦戍边,没想到他们竟吃不了苦,又陆续逃了回来。
“好汉不提当年勇,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功绩,他们的脸皮是不是都比长城墙还厚,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沾沾自喜地拿出来吹?从大街上随便拉几个庄稼汉估计就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求爷爷告奶奶吧?”
“说什么祖上有功,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他们丢光了,他们祖宗真要在天有灵,不削这些子孙一顿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是跟随太祖、太宗浴血奋战,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怎会任那样的不孝子孙拿自己的名头去充他们的面子,败坏名声?”
“这样一群酒囊饭袋,成天只会听戏、喝茶、养鸟、斗蛐蛐,等到打仗了,能上战场保家卫国么?”
“怪不得,会有那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说完,尔晴嗤了声,不想再在她改变不了的事儿上面浪费表情,继续绣起绣架上未绣完的老虎眼睛。
这番话虽难听,理却一点没错,傅恒若有所思,随即笑起来,头伸过来,亲了尔晴一口:“夫人良言,叫我茅塞顿开,多谢了!”
他似乎卸下了个重担,转身向书案走去。
尔晴拉住傅恒:“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一开始讨论的是什么了?”
还没个结论呢?
“不急,他还未出孝,或许之后这就不算是个问题了。”
傅恒弯起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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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诸多参考、私设、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