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几天后,皇上御驾回銮。
圆明园,勤政亲贤。
“傅恒,你呈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确实大有可为,不过……”
跪在蒲团上的傅恒听见这个词不由精神一振,挺了挺背,倾耳细听。
这些年,傅恒时常听尔晴讲述现代各种先进的知识、文化、思想,给了他很多启发,使他早就有了改革现今越来越僵化、畸轻畸重的旧制度想法。
因此,考虑许久,修改多次,傅恒又上了一份奏议八旗生计的折子,并在其中提出了多条大刀阔斧的改制提议。
一、整顿旗营内务,增设一个后勤部,此后营地、营房卫生、杂务由旗下兵丁轮流负责,定期检查,设定标准,以队为单位,优秀者赏,不合格者罚。
二、加大驻京八旗、驻防八旗兵丁的日常训练强度,定期于各旗营之间、旗营内进行骑射、摔跤、马术比赛,胜者赏,败者罚。
三、设立服兵役制,所有丁册在册旗人十六以上者皆要参加养育兵选拔,优胜劣汰,养育兵中优秀者可补八旗兵中达年龄或病退额缺。
四、效仿太祖、太宗时期,闲时为农、战时为兵之策,在旗营周围开垦农田,由日常训练任务较轻的养育兵负责耕种,所得之菜、稻、粟、米供养育兵自食,肥田者赏,荒田者罚。
五、改武官五年一考核为三年一考核,经考核后,优秀者赏,合格者留,不合格者退,八旗兵额缺由养育兵补,养育兵额缺由丁册余员补。
六、除享有粮饷、禄米的八旗兵丁、养育兵外,其他闲散人丁按圣祖、世宗皇帝所定之井田、屯庄、垦植法投充各地,若有余,移住东北屯垦,遇有逃员,没收旗地,削除旗籍,没为奴。
七、旗人中不肯被投充屯垦者,皆视为自愿出旗为民,多余之庄田选民人入旗籍迁往种植,若有弃地荒田者,一概没奴而论。
傅恒对懒惰成性、干吃白食之人没有好感,既然他们活不下去,都自愿卖身为奴,那就如他所愿,近百年来,国家为了解决旗人生计,已足够宽容,发钱、给牛、置田、分种,但凡有手有脚、肯干之人,比大多数老百姓活得好是非常容易的。
可,他们是怎么回报国家的?
把发给的钱粮用光了,便都潜回京城,之后依旧过着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继续涎皮赖脸地等国家救济!
尔晴说,东北沃野千里,在现代被称作黑土地,把这样的良田给那些好逸恶劳、坐吃山空的旗人白白糟蹋,岂不可惜?
自古,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而民之大事在农,农者,天下重器,务莫大焉,难道说,旗民之别比国之大纲还重要,还不可违?
老实说,傅恒此次提出的多项改制确实力度过于大了些,必将引起八旗内部轩然大波,皇上会有所顾忌,他已有心里准备。
果不其然。
宝座上的乾隆并不抬头,提着朱笔在那份奏折上批注些什么,语气不显,淡淡道:“不过,其中几条过了线,施不得当,恐会引起哗变,尚需商议。”
“沉疴还需猛药啊,皇上。”
傅恒沉声呼道。
乾隆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他的字,口中问道:“当初,老满洲人跟随太祖、太宗骑马打天下,谁家未曾挂过白幡?他们皆是英烈之后,优待恩养乃是祖制,一朝洗削更革,岂非忘本,叫本部满洲人寒心?”
“我大清何以立国,奴才不敢忘,但,奴才以为,国之本在旗不在满,旗为八旗,八旗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也包括回人、索伦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赫哲人等等,旗人兵丁户口,当以有能者居之、勤劳者居之,也唯有能者、勤劳者方该受优待恩养。”
傅恒不疾不徐,一一陈述利弊。
“皇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味鱼之,养其惰性,长此以往,我满洲男儿血性何在?这才是真正会动摇国本、亡/族/灭/种的败计劣策!”
乾隆又怎不晓傅恒话中之理,他用人向来以才而论,从不拘出身,在他心里,虽确实对本部满洲更加寄予厚望,但,若他们不堪大用,他亦不会姑息。
只是,能看清大局之人终究限于少数,历代皇帝,也是宠重八旗满洲甚于其他八旗,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是他拍拍脑袋就能革新的事儿。
“皇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我等老满洲人自身足够优秀,又何惧他族之人威胁?尺短寸长,倘若真无当兵做官之能,又何需苦苦将人困在旗内,谁知其中未有他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能自谋者始能为人谋,能自计者始能为人计,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一个连自己、妻子都养不活的人,如何能辅佐国事,替皇上分忧解难?”
乾隆搁下笔,将折子整个展开,又收起,面露深色,并不表态。
傅恒略作思考,俯身一拜。
“奴才五哥在广州常与那些英夷、法夷打交道,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在离我大清很远很远的一个小岛上,那里的人靠捕鱼为生,他们每天捕获的最多就是一种叫沙丁鱼的,因为这种鱼总是成群结队,所以很适合打捞。但是不久,渔民就发现一个问题,沙丁鱼确实很好捕捞,但却非常容易死,每每捕捉到一大网的沙丁鱼后,还没运回到岸上,船舱里的鱼就已翻起鱼肚皮,奄奄一息了,不新鲜的鱼,卖的价钱自然不好,甚至经常滞销,渔民们想尽了办法,但都失败了。”[1]
“然而,有一条渔船,每次出海回来,他打的沙丁鱼依然活蹦乱跳的,所以他卖出的价格总是比别人高,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这条渔船之所以能带回新鲜的沙丁鱼,是因为在沙丁鱼的鱼槽内放入了几条沙丁鱼的天敌——鲇鱼。当船舱内同时有沙丁鱼和鲇鱼时,鲇鱼出于天性,就会不断地追逐吞咬沙丁鱼,沙丁鱼为了生存,也只能拼命地游动脱逃,从而就能活得更久。”[2]
“鱼且如此,况人乎?刀不磨不快,人不磨不成器,此所以,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傅恒说完,便见上首的乾隆抬起下巴,嘴角微微扬起。
少顷,他金口一开:“沙丁鱼?鲶鱼?挺有趣。”
“皇上?”
傅恒不知此话何意,心下正忐忑。
“朕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故事不似傅宽那个性子会喜欢、并且听过还能记下来转述于你的样子?”
“呃……”
傅恒犹豫该怎样作答。
宝座上的乾隆掂着折子,挑眉笑道:“听说你夫人和傅宽之妻要合伙开办个橡胶厂,还从朕这儿租用去九台蒸汽机,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倒是有闲情逸致去听故事。”
“内子确实爱看爱听这些趣闻琐事,许是她与五嫂说起过,被五嫂讲于了五哥,五哥又分享给奴才,奴才正好想起,觉得合用,便拿它作比。”
傅恒摸不清乾隆的态度,谨慎地用话找补。
乾隆看破不说破。
只是略倾身,伸长手,把折子往外递:“拿回去吧。”
“嗻。”
傅恒微弯腰,双手举在帽前,接过批红,打开一观,只见折子上最后一页,末尾处笔走龙蛇地批注着中正圆润的几个大字。
甚合朕意!
军机大臣速议具奏。
他迅速挑起眼皮又垂下,倒也并不觉得太意外。
傅恒再次俯身而拜,口呼:“皇上隆恩,此次改制,不若就从奴才之子福隆安开始吧。”
不久,一场声势浩大的旗人丁口清查工作开始了,但与以往不同,此次清查内容,更多的重心是在旗丁的年龄、身高、体能以及家庭贫富情况上,而非从前的户口之别。
这些琐碎小事无需傅恒操心,需要他操心的还在后头。
载着夕阳的余晖,傅恒挥动鞭,驾马而行,很快便到春和园正门。
他长腿一跨,利落地下了马。
“爷,您回来了。”
门房上前来牵马,口中并道:“夫人带着大公子、二公子跟两位姑娘在叶屿花潭赏荷。”
“嗯,知道了。”
傅恒理着袖子,抬步走上台阶。
今生的春和园园貌与前世大有不同,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在景名上了,虹梁,胧月山房,小桃源,含碧轩,连云榭,玉池,环秀亭,鹤柴,涵远阁,花畦,丰乐庄,槐市,此十二景每景又由好几小景组成。[1]
园内中路,内仪门之后,乃正堂,堂檐下悬赐额“春和园”,为皇上亲笔御书,尔晴与傅恒便住在正堂后的含青阁,含青阁一正二厢、包括再后的怡情室,以及旁边的两处院落是一家人惯常所住之地。[2]
两边院落,东为致爽轩,西名澄怀室,其室后,馆翠亭左,便是叶屿花潭。[3]
潭内遍值红莲,炎炎夏日,挨挨挤挤的碧叶之间,花开朵朵,如霞如锦,或亭亭玉立、或羞涩垂首,或淡粉、或嫣红,两相映衬,便似一个个碧粉佳人。
尔晴就坐在馆翠亭下,与几个丫头逗无忧、无虑笑,亭外,福隆安就站在潭边上,另有几个嬷嬷在旁照看,大的小的都齐齐望向潭中央,那里,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小厮正撑着艘乌篷船带福灵安在摘莲蓬。
翔空在半空之上,绕着小潭飞来飞去,时而悬停,时而俯冲入水,眨眼间,便用那双利爪牢牢抓住条又大又肥的青鱼,爪尖深深刺入鱼身,任凭鱼儿怎么扑腾挣扎也逃脱不得,抓到鱼后,翔空兴奋地发出尖锐的啸声,随后飞到乌篷船的船头用爪子按住猎物大快朵颐地享用起美味的鱼肉来。
福灵安见了,空出只手来,抚摸了几下翔空的头,正好瞧见傅恒向这边走来,他扬起手使劲挥舞:“阿玛!阿玛!”
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傅恒便也挥手回应。
他走进亭子,在尔晴身边坐下,见无忧和无虑被并排放在两个宝宝椅上,尔晴、梨云各端了个碗在喂无忧、无虑吃东西,他就接过梨云手中的那碗,见到碗里的是菠菜竹荪鲫鱼汤。
无忧、无虑两个生于十五年四月初二,到现在一岁零两个月,能吃的东西基本和大人能吃的差不多了,只要做的松软些,口味清淡些便可。
“无忧,叫阿玛?”
傅恒用勺子弄了一小块鱼肉,又舀了点汤,放到嘴边吹了几下,才喂给无忧吃,无忧立即张口,小嘴巴一嘟一嘟,三两下就把鱼肉吞了下去。
“无忧,叫阿玛,跟我说,阿~玛,阿~玛。”
傅恒耐心十足地不停教着。
尔晴在旁边笑:“小无忧可是很有性格的,她想叫你时,自然会叫,不想叫你,任你怎么哄也不行的。”
无忧、无虑都是很聪明的小孩,老早就学会喊阿玛、额娘了,无虑嘴甜,最喜欢对着人笑,一见到傅恒或尔晴就‘阿玛’‘阿玛’‘额娘’‘额娘’地喊个不停,无忧就不一样,整天安安静静的,黑黑的瞳仁在眼眶里滴溜打转,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儿。
一开始,尔晴还担心得很,怕无忧是哪里有什么毛病,直到有天,在她给无忧、无虑讲诗书故事,哄她们睡觉时。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de~”
“白毛浮绿水。”
“sui~”
第一次,尔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次,尔晴确认她确实听到了某种声音。
“你们谁肚子饿了么?”
尔晴疑惑地问。
“没啊。”
丫鬟、嬷嬷等都摇了摇头。
尔晴只好暂且先按下疑惑,重新读道:“鹅……”
“e~,e~”
“唉,夫人,好像是无忧在说话!”
旁边摇摇床的嬷嬷惊奇地喊。
对此,大家半信半疑,议论起来。
尔晴比了个‘嘘’的收拾,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无忧,一边继续吟道:“曲~项~向~天~”
“de~”
“白~毛~浮~”
“lv~sui~”
“红~掌~拨~清~”
“bo~”
果然是无忧,而且还在她之前就吟出了诗的最后一个字,虽然口齿不太清楚,但,却能听得出大概的音节是对的。
另一个摇床里的无虑早就睡熟了,无忧仍精神奕奕,见状,尔晴想想,换了首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小字为无忧,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3]
大概是头一次听到这首诗,无忧眸光炯炯,眉毛微微皱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活似个专注学习的学生。
尔晴想起每次教无忧叫‘额娘’‘阿玛’时,无忧转着眼珠子地瞅着自己的样子,恍然明白过来。
“你这个小鬼精灵!”
她探过身,伸出手刮了下无忧的鼻子。
而后转向傅恒:“想听女儿喊你阿玛吗?”
“你有办法?”
傅恒满目狐疑,尔晴笑得高深莫测。
正好无虑差不多已喝完了汤,她将碗递给杏雨,接过雀梅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接着故意清了清嗓子,又挽了挽袖子,最后冲傅恒一挑眉,才轻启朱唇:“阿玛的阿玛叫什么?阿玛的~”
“a~ma~”
“叫?”
“ma~fa~”
“阿玛的额娘叫什么?阿玛的~”
“eniye~”
就这?
他以为她要做什么大事呢!
傅恒被无语到了,尔晴却是相当自豪,甭管如何,无忧都喊出了‘阿玛’‘额娘’了不是?
“是是是,夫人智慧,为夫佩服。”
傅恒唯有配合。
“阿玛、额娘,看我摘了多少莲蓬!”
船还未停稳,福灵安就迫不及待地往岸上跳。
嬷嬷慌忙提醒:“小心点儿。”
福隆安怯怯地在旁边,目光巴巴地往正站在福灵安肩头啄羽的翔空身上落,一脸的想撸又不敢撸,福灵安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头问:“弟弟,你想跟翔空玩吗?”
“嗯。”
福隆安点头。
“那你看好哦,你要先学会吹哨子……”
福灵安弯起小拇指,放进嘴里,鼓嘴一吹。
福隆安跟着福灵安做,却怎么也发出不声音,他不由失落地低下头去。
“没事儿,刚学,等下我再仔细教你,我们现在先去找阿玛、额娘跟妹妹们玩,好不好?”
福灵安拍拍福隆安肩,一副好好大哥的样子。
“嗯。”
福隆安再次点点头。
他落后几步,看到福灵安手中抓着的一大束莲蓬,不由自主停下来,回头看向那满池的莲花。
馆翠亭里,几个小丫头在收拾无忧、无虑吃完的碗,又端来两盆水给她俩擦脸洗手。
福灵安径直走向尔晴、傅恒。
“额娘,这是我给你挑的最大的一个!”
他微微泛红的脸上绽开恣意的笑。
“瞧你,脸晒得通红。”
尔晴绞了方帕子给他擦汗,然后剥开颗莲子喂到他嘴里。
跟在他后边的福隆安也走到近边上,双手背在身后,扭着身子垂眸看地。
“阿菟?”
尔晴看向福隆安,满眼温柔。
福隆安又走近了些,头仍低着,双手在背后晃来晃去,尔晴也不催他,只同样剥了颗莲子,冲他说:“来,吃颗莲子。”
其实大家都看出来福隆安背后藏了东西了,不少人甚至一直都看得到他藏得是什么,不过,大家都很有眼力见,在等福隆安主动把东西拿出来。
“热不热?”
尔晴边问边让人倒了杯茶,喂福隆安喝,又摘下他头上的小瓜皮帽,给他擦汗,福隆安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只时不时瞟几下尔晴,便就立即羞涩地移开视线。
傅恒与尔晴对视一眼,皆笑而不语。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福隆安把手从背后拿出来,一朵已完全开放的莲花,展开的花瓣层层叠叠比福隆安的脸还大,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花蕊和嫩黄色的莲蓬,福隆安把脸藏在花冠后:“送给……额娘。”
四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
“哇,好漂亮啊,额娘很喜欢。”
尔晴接过莲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过头去在福隆安脸上啵了下。
福隆安瞪大眼睛,整个人懵住。
周围人齐齐笑起来,福灵安笑得最大声,他小时候不知这么被额娘偷袭过多少次,直到他长大进了学堂,额娘才收敛,不再因为存心想看他闹个大红脸,常常故意逗他。
小时候?
哦,在福隆安的年纪,确实能算福灵安的小时候了。
无虑不知何时醒了,被笑声所感染,也咧开嘴,小手小腿动得起劲,尔晴拿了颗莲子,喂到无虑嘴边,在无虑张开嘴要咬的瞬间,将手迅速缩回,并逗道:“你笑什么笑?你还不能吃莲子哦。”
无虑小嘴一瘪,哀嚎着就要哭,她旁边的无忧见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手立即捂上去,无虑哭声戛然而止,扭过头看向自己姐姐,眼睛、鼻子、嘴巴一同皱起,都是委屈。
众人更乐了,连福隆安也忍不住翘起嘴角,别过头偷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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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参考毕沅《春和园纪游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