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二月的最后一天,御驾终于抵达济南,驻跸抚署大院。
这座抚院就建在大明湖边,珍珠泉畔,其泉碧水涟涟,鼓涌而出,便如明珠万斛,园内松柏苍翠、杨柳低垂,泉池楼阁错落有致,处处皆是风景。
可惜,天公不作美,从三月初一就开始下起雨,一连下了三天。
不过,雨幕中的珍珠泉景亦为一绝,上午处理完政事后,皇上奉皇太后,带着皇后、一干妃嫔、王爷福晋、公主额驸在浮矶亭里赏雨。
尔晴称病没去,今晚实在太重要,她有点紧张。
不,不是有点,而是非常。
“你该放轻松一点,尔晴……”
傅恒与之下棋时,能很明显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咚一声。
一颗棋子被撂到棋盘上。
“不下了,我想去……”
想去干嘛,她没说。
大概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
尔晴跑去床头,拿起她昨日没看完的书,翻了几页,又放下,然后走到桌旁,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喝完就怔怔地站在那里,发起呆。
她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站一会坐,摸摸发髻,似乎想拆,看看钟后又放弃。
傅恒被尔晴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都搞得有些许紧张起来。
“我陪你去外面的游廊下走走吧。”
说着,他推开窗,一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花树静静屹立于小院一角,细细蒙蒙的雨丝更添了朦胧之美。
尔晴一时被映入眼帘的美景迷住。
正值花期,花开亭亭如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几乎覆盖住半个小院,另外一半伸出院外,远眺而去,是一片密密层层的嫣红淡粉,云蒸霞蔚。
站在廊下,伸手便可触碰到那片瑰丽,傅恒折下一枝别在尔晴髻间,薄绿色的花萼托着瓣开重重,胭脂尽吐,其上还挂着数点晶莹,当真应了那句娇艳欲滴,秀色可餐。
花是,人也是。
傅恒看着尔晴的眼神,就如此刻的春光一样温柔。
“你知不知道,这株海棠有多少岁了?”
他找着话题转移尔晴的注意力。
“看那树干,两个人都不一定合抱得住,怎么也得有三四百年了吧?”
“少了,据传,当年曾子固在济南为官时就住于此,这海棠乃南丰先生亲手所植,后来,朝代更迭,此园被纳入王府,到我朝,又被用作抚衙,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
两人住的小院由此而得名。
海棠园北靠濯缨湖,与珍珠泉隔了条玉带河,差不多处于这抚署的最深处,甚为幽静。
园内还有一处泉眼,属于珍珠泉泉群之一,可惜珍珠泉乃冷泉,不然就可以引水入室与尔晴一起泡温泉了。
傅恒遗憾地想。
“青烟漠漠雨纷纷,水殿西廊北苑门。已著单衣犹禁火,海棠花下怯黄昏。”
尔晴吟起王介甫的一首咏海棠诗,倒是十分契合其情其景,也十分契合其心其意。
“怯黄昏?如果夫人愿意,为夫不介意现在就……”
傅恒话没说完,被尔晴锤了一下:“又胡说,是不是?”
不过,被他这么一闹,尔晴心下紧张的情绪缓解很多,她站定,看着廊檐滴雨,伸出手去接,雨珠儿落在她掌心,莹润的一颗,映出交错的掌纹,还透着微粉。
“小孩子么,还玩雨?”
傅恒笑睨道。
“哼!”
尔晴并不睬他。
然后,趁其不备,回身,掬了一捧水洒向傅恒,傅恒始料不及,条件反射性地闭了眼并偏了偏头。
“你……啊!”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又转过来看向面前因恶作剧成功而笑得不能自已的人。
语气略显无奈。
尔晴扬起下巴,眼眸弯弯。
雨声淅沥里,两人并步在廊下,时而能从洞门、墙孔里看到一丛修竹、几株桃杏、数块叠累的假石。
廊很长,饶过半个濯缨湖,一直延伸到湖南畔的座敞轩。
“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妙!”
尔晴赞叹道,过后,又不由感叹:“怪不得人人挤破了头都要当官,当了官享受的待遇果然不一样。”
从京城一路行来,尔晴也见识了不少大大小小官员们的私宅或衙署,只能说,各有特色,各有千秋。
她学着傅恒从前的口吻打趣道:“若不是嫁与夫君你,为妻的我也不可能悠然自得地在这园里闲庭信步了,是也不是?”
却不想傅恒听到她这么说,脸色一刹那凝疑,接着,低声说了句:“这次怕是我沾了你的光。”
他声音极小,尔晴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
傅恒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惜,如此美景,要是有照相机全都照下来就好了。”
尔晴用手比出相框,寻找着合适的角度框出一副最美的光影构图。
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蜿蜒的园墙屋檐下,雨丝如线滴落到水面,泛起细浪鳞鳞,湖面下影影绰绰有群红鲤游过,曲院深廊、垂柳依依、婆娑疏影,彼此相映成趣。
“照相机?是你以前说的那种能够瞬间成画的东西吗?”
尔晴点头:“是啊。”
她说着,换了个方向,便又是另一副雨景图。
傅恒看着她的动作,脸上浮起笑:“虽然,那劳什子照相机为夫拿不出来,但,也不是没其他办法。”
“我倒认为,自古以来,大家们笔墨下的美反而更有意趣……”他走到尔晴面前,脸正好出现在尔晴比的手框里,还故意露出个大大的笑来,问:“不知,夫人可愿赏脸让为夫为你作幅画?”
“还是算了吧。”
尔晴十动然拒。
说实在的,傅恒的画技真的不咋地,反正尔晴没认出他书房里挂的那副画上的女的是她。
“我画的有那么差么?”
傅恒问。
你不知道,自知是种美德吗,我的夫君?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直接。
“也不是,怎么说呢,就是稍微抽象了点,而已。”
尔晴思索了下,安慰道。
傅恒并没觉得有被安慰道,无奈很:“行吧,那,为夫可有荣幸请夫人替我作幅画?”
正好闲着也是闲着,尔晴没有反对。
“画好了,就挂在床头,如此,夫人想为夫的时候,便可以睹画思人了。”
“臭美!”
尔晴噗嗤笑出声。
“雀……”
傅恒刚要吩咐婢女去准备一下,就想起他与尔晴出来时并没带人。
他失笑:“尔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目送傅恒走远,尔晴凭栏坐下,一时无聊下来。
她想了想,看到外边的假山下种着丛连翘,满枝金黄,俏立雨中,煞为可爱,便走出去,掐了枝开得盛的,又走回来坐下,揪下一朵,丢到湖面,立即有鱼浮出来,将花咬去吃了,随即,便有更多鱼围过来,鱼头仰起,张着嘴,挤来挤去,似在抢食。
“别抢,还有呢!”
尔晴又丢下两朵。
连翘花香馥郁,她将花枝放到鼻尖,瞬间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沁得她嫣然一笑。
笑容倒映在鱼儿戏起的涟漪里,又荡漾起更多来,一圈一圈,蔓延远处,直至被艘画舫破开。
与太后等人赏完景,又陪皇后用过晚膳,乾隆乘船从南院过来要回东藩別馆时,便看到这幅美人嗅花图。
整座巡抚院内有大大小小六个泉池,又单独开凿了片玉带河贯穿东西,西接曲水河,北通濯缨湖,南连大明湖,将半个府衙环绕起来,由此形成了条观景水道。
泛舟湖上,站在船头,感受杨柳风和杏花雨,正惬意时,不期然看到个人。
“那是谁?”
似是不经意地一问。
旁边打伞的陈进忠答说:“回皇上,那是忠勇公夫人。”
那边,尔晴也注意到了湖上的船和船上的人,那么点距离,想不注意到都不行,她赶紧起身远远施了个礼。
抬头,就看到船朝这边驶来。
“给皇上请安。”
尔晴再次行礼。
“傅恒呢,怎么没看到他人?”
乾隆打量了一周。
午后,傅恒向他告假,他曾邀过傅恒一同游赏珍珠泉,傅恒就是以他夫人偶感不适需其照顾拒绝了,现下看这情形,乾隆哪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傅恒他,去去就来。”
“听说你偶感风寒,可有让太医看过?”
“太医说奴才只是略有小恙,并……并无大碍。”
最近几日,尔晴确实都有请太医为自己诊脉,因而这句话并不是假的。
不过,许是心里作用,尔晴总觉得皇上好像话里有话一样,不自觉紧张起来。
“傅恒参见皇上。”
海棠园离得不远,傅恒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提着个画板,雀梅、杏雨在他身后,一个拿着笔墨纸砚,一个端着几盘吃食,也跟着跪下来。
“都不必多礼,起来吧。”
乾隆瞟了眼几人手中的东西,收了扇,握着扇柄微向上一抬。
看到他的眸光在几人间逡巡,眼中似有疑光在闪,傅恒心头微紧,试探地问:“皇上可想用些糕点?”
“不了。”
乾隆只略略扫了眼,兴致缺缺。
随即,摇了摇扇子,笑意不明:“看来,还是傅恒你会躲闲!”
话落,又自觉无趣,转身走出亭外,边道:“朕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俩了。”
“恭送皇上!”
等画舫徐徐驶离,转过前头的弯,看不见了,尔晴才直起身,与傅恒面面相觑。
“估计是这雨下得连皇上也觉得无聊了。”
尔晴猜测道。
由于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使得人只能待在室内、廊、亭等处活动,这园里景色是美,可总看着一处,难免视觉疲劳。
她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无由生出些怅惘来:“也不知道这天哪日才能晴?”
其实,尔晴言下之意是想问,再这样下去,他们得何时才能回京。
“你想安儿了?”
如今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言,傅恒便已知晓尔晴内心真正的想法。
“能不想吗?都快一个月了,安儿可从没离我这么久过。”
“没必要急,我看,多则七、八天,快则三、五天,等天一晴,皇上阅完兵、视察过河工,就会尽快启程的。”
他解释道。
尔晴依旧很郁闷:“问题是,这雨还不知要下到哪天呢!”
“傻不傻,就算雨不停,也不耽误我们回去呀?”
傅恒笑她。
“但愿快些云散日出。”
尔晴还是比较喜欢晴天。
回去后,她用纸剪了个扫晴娘悬在窗檐下,用以祈晴。
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柳花繁。[1]
天从人愿。
翌日,是个大晴天。
被雨水浸润了一夜的海棠缀着颗颗晶莹,更显妖娆妩媚,春风拂过,花叶摇摇,从艳色的蕊心里滴下几颗露来。
窗外一夜云交雨,窗内也一夜云交雨。
屋里头。
床上人一脸餍足地睁了眼。
有双纤白的手将纱绣床幔系起,边扣着中衣上的扣襟,边坐起身掀开锦被下了床,走至窗前,推开窗。
望着窗外的海棠花树,尔晴伸了个懒腰。
傅恒也跟着下了床,拿起栊架上的外套走过来给她披上:“别着凉了。”
“没事,我不冷。”
尔晴转头冲傅恒摇了摇头。
眼看着薄雾渐稀,显露出远处的屋瓦檐角。
渐渐有人声响动。
园子里一点点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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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改自欧阳修《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