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在水西庄时,我偶然……”
因海光寺那日尔晴受到了惊吓,第二天她就未再随乾隆等人出外游玩,歇在了庄子里,下午时,她待闷了,就带着雀梅、杏雨和几个护卫出门逛了逛。
在一个小摊上,尔晴买了好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介绍水西庄的,当时,尔晴还在感慨小贩挺懂蹭热度的,趁皇上驻跸水西庄,借势卖相关物品,‘流量’来得轻而易举啊。
结果,尔晴回去一看,越往后翻内容越不对劲,前面是正常介绍在水西庄建于哪年哪月,又请了什么人作纪诗,诗中用了什么典故云云,接着还提到查为仁在康熙年间因科举舞弊获罪,后侥幸被恩释的经历,说,正是因为这件事,查为仁自此弃文从商,一步步发家致富才令查家成为天津首富,戏言查为仁也算是因祸得福。
到这里,这种张冠李戴的说法,尔晴还能当听了个有趣的故事,一笑而过,但后面就完完全全砌词捏控,开始瞎扯淡,说天津有个查氏,海宁也有个查氏,两个查氏同为一宗。
海宁查氏指的是谁?
便是世宗皇帝时的一件文字狱的案犯查嗣庭。
雍正四年,查嗣庭时任江西乡试正主考,但是有人向雍正秘密上报其悖逆,称查嗣庭所出之试题中有对圣上不敬之语。
言其‘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一题及‘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一题中的“正”和“止”二字与先前汪景祺的‘一止之象’同为悖逆之语,是在诅咒世宗皇帝的年号。[1]
汪景祺又是谁?
是另一桩文字狱的案犯。
被扣上如此罪名,下场还会有好?
查嗣庭虽病死于狱中,却还是落得了个‘戮尸枭众’的结局,其家所有财产查没入官,亲族十六岁以上男丁皆斩,十五岁以下及女性皆流放三千里之外。[2]
书中将查氏一族下场之凄惨描绘得十分详细,看得尔晴胆寒心战,好似亲眼见到了那样血腥的场面一样。
尔晴对文字狱的恐怖与危害略有耳闻,但从未有过如此直观的了解和感受。
书的最后,反问看客,同为查氏,一南一北,命运也南辕北辙,是为何?
令尔晴感触颇深,久久难以释怀。
其实,她也清楚,即便真如书上所说,天津查氏与海宁查氏乃为一家,那也要追溯到好几百年前,到如今也没多大关系了,可那本书写得实在太具有煽动性,让尔晴不自觉就把海宁查氏的夷族之仇带入到了查家人身上。
看着查家人身负‘血海深仇’却还对着‘杀亲仇人之子’三跪九叩,乃至做出献出自家庄园以供‘仇人’游乐这种近乎谄媚之举,尔晴不由百感交集,甚而,开始担心,查为仁父子是不是在忍辱负重,实则是想借机行刺以报家仇。
若说,从前,那些文字狱案件里的案犯还只是一个个数字,可,深受过迫害的‘查家人’活生生出现在尔晴面前时,岂能不引起她强烈的共鸣?
“夫人,书快掉下去了!”
杏雨的话惊醒了尔晴。
“你说什么?”
尔晴恍然,发现自己竟受那本书影响将天南地北的两家人混为一谈,以至于一时分不清现实了。
回过神来后,却只更觉心惊,文人的笔和嘴真是锋利的刀,杀人于无形。
她不由自主害怕起来。
“傅恒,我好怕,哪天我看的书、说的哪句话,又或是吟的某首诗,没注意犯了忌讳,被有心人利用、挑刺……”
尔晴没说完,就被傅恒捂住嘴。
身处朝堂,他比尔晴看得更深,体会也更深,甚而,前世的后来,更还亲自督办过一两件。
文字狱、文字狱,因文而罪,也非文而罪,事实上,无论是已发生的亦或是未发生的比较大的那些文字狱案件,细究起来,倘若上升到流刑、死刑的,那么,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更多的还是为打击政敌、排除异己,说到底,是为争权夺利。
而在文章上做文章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了,咬文嚼字、断章取义、穿凿附会,便能给你安上个反/动或是谤上的帽子,让人百口莫辩。
家族里的叔伯们定下中庸之训,告诫后代切忌与其他大臣私交过甚,亦有此原因,因为你不会知道,哪天你结交的哪个人就被牵扯进朋党之争,从而又牵扯到你。
傅恒无法否认,有时为了维护统治,案子一旦闹大,不可避免会有牵连无辜的现象发生,也不可避免会有不轨之人在其中想借机打击报复从而造成更多的冤假错案。
不管怎样,文字狱一旦发生,但凡稍有不慎,与之有一点牵连,不死都会脱层皮。
而,尔晴所买的那本书,若只是巧合,便也罢了,若不是,很有可能,将会是又一件文字狱的兴起。
“尔晴,那本书呢?你看完之后,可有放好?”
想到这里,傅恒喉咙一紧,心也提了起来。
“我也觉得其中内容甚为不妥,看过之后,我就把它烧了。”
“可确认烧干净了?”
假如留下只言片语,更容易被人构陷。
尔晴点头:“当然,我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是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的。”
傅恒这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放不下心,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尔晴,今日之言,除我之外,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你就当从未买过那本书,知不知道?”
其中厉害,尔晴自是清楚,慎而又慎地向傅恒保证以后会更加小心注意的。
“还有,你再仔细检查检查,那日或者路上你买来看的其他书,其中可还有类似言论,若有,要立即销毁。”
“怎么,你怀疑?”
“不管是不是,这样做至少没有坏处。”
“好,我马上弄。”
尔晴表示明白。
傅恒想着,他自己的,也应好好检查一遍才是。
好在出门在外,两人并未带多少东西,大多都是些换洗衣物什么的,很快便检查完了,没有再发现风险之物。
做完一切,一转头,就看到尔晴依旧忧心忡忡的脸,傅恒抚上她紧锁的眉头,轻声安慰:“尔晴,不必这般害怕,万事有我在,你夫君再不顶用,在皇上面前也还是有一两分薄面的。”
其实,尔晴也知道是自己想太多、过于焦虑了,帝王权柄、说一不二确实可怕,但,皇帝终归还是人,是人就会有作为人的基本情感,前生今世,她不也没少见到金銮殿上的那位有种种不如意的时刻,亦有把握不住的人和事么?
爱憎分明,喜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他的缺点,亦能算他的优点,对于讨他厌的,任你百般讨好也无济于事,但对于他所喜爱的,他则会毫不吝啬给与隆宠和恩重,而从不理会别人的说三道四,可以堪称一句性情中人了。
这样一个人,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不再随随便便乱多什么嘴,想来,他都不一定稀得浪费眼光在她身上。
所幸,今世她还未搞出过太大的事儿来,所幸,她母族、夫家都还算是当今的这位皇上喜的那一边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应该不大可能会轻易就要了她的命。
如此一想,尔晴一哂,不由生出几分自嘲。
自己这样,说好听点,可以叫深谋远虑、谨小慎微,说难听点,也能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直紧绷着心神活着,是很累的。
她就是顾虑太多、思心太重,所以,前世才会一步步在纠结中郁郁寡欢而病,最终走上自取灭亡的路。
这是她一直想改却总改不掉的毛病,尔晴觉得自己离曾经那个随遇而安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她想起在现代时看到的一本书上的话。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有了拥有,就有了负担,有了负担,就不能自在,越在乎越怕失去,就越难再做到随遇而安。[3]
既然做不到,那就没必要非强求自己去做到,这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随遇而安吗?
感叹了一通,尔晴心下放松许多。
“我之前所说,你还是别太放在心上,免得你在皇上面前也不自在。”
她怕因为她,影响到傅恒。
“不会,我们是夫妻,不必说这种话,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再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傅恒见尔晴这几天为了这事儿一直心神不定的,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便故作忧愁道:“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找个大夫来给你把把脉?”
“不至于。”
尔晴觑着傅恒,以为他是在担心她因为忧思过度而生起病,只觉有点好笑。
“要真请了,肯定又有小人在背后编排我,哼,我可不想主动去给人送话柄。”
她虽是在说气话,却完全没了生气的样子。
“行吧,你说不请就不请。”
傅恒轻笑了下,然后,话锋一转。
“不过,忽然这么喜怒无常……”他捏了捏尔晴的脸颊肉,揶揄地说:“若不是你夫君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人,肯定会以为康儿提前投生到你肚子里了!”
他又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并一点点地往上,动作越发暧昧。
“你又故意糗我?”
尔晴瞪傅恒,有些恼。
“哪有?不过,夫人,我们也确实好几日没有……为夫想……”
尔晴顿时一羞:“周围都是人呢!”
这可不比在行宫里,大家都住在一个个的毡包,里,彼此间距离也不远,更何况,还有侍卫巡逻,要是被听去声音,她别出去见人了。
“所以,就要委屈夫人收敛点,只要你不要太大声,外面的人不会知晓我们在干什么的。”
傅恒已欺上来,扣住尔晴后脑。
但,最后,他只是狠狠地吻了她一通,并未做别的。
深吻过后,是一串恋恋不已的细碎啄吻,落在眉心,落在脸颊,落在唇边,并逐渐往下。
“别。”
尔晴把人推开,怕真过了火。
“好,不闹你了。”
傅恒深吸口气,又呼出,平复过后,他道:“我去喊雀梅、杏雨打点水进来。”
他饶过床前的大屏风,走至壁炉前,拉开炉门,添了些炭,用火钳扒拉几下,确保火烧得更旺了些,才继续往外走。
尔晴很怕冷的。
两人所住的毡包并非行军打仗时的那种简易营帐,而是德州属官为了迎接圣驾提前搭建好的,帐内布置豪华,并不逊色于各处行宫多少,为保暖,帐布分里外双层,大帐里还有个小些的毡包,两层的门错开一段距离,如此,也更能保证隐私。
雀梅、杏雨则住在他俩旁边,另外一边还有个小毡包,供傅恒处理公务,玩归玩,工作是不能耽搁的。
至于皇上所住毡包,肯定是比尔晴她们住的更大更豪华了,附属小毡包十余个,起居、听政、游乐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但,不管怎样,建这种临时行幄所花费的钱财、物力较之真正的行宫要少很多很多。
御船在德州停靠了三日。
十四日晚,又发,一夜行二百四十里,十五日清晨,至临清州渡口驿,是日酉正启,十六日卯正至聊城崇武驿,两日后启,十八日早,至济宁南城驿。[4]
济宁也是个古城,有运河之都、汉碑宝库、孔孟之乡的美誉,皇上带领众人在济宁待了三日,至二十一日早才换乘车马,往东昌府行去。
当晚,御驾至曲阜。
戊寅,上诣文庙,周览良久,还行幄。[5]
是日驻跸曲阜县。
翌日如之。
己卯,上诣先师庙释奠,至大成门,降舆,步入,行三跪九拜礼,遣显亲王衍潢致祭启圣祠、崇圣祠,遣官分献四配十哲两庑。[6]
诣诗礼堂,命举人孔继汾进讲中庸,贡生孔继涑进讲周易临卦象辞。[7]
驾谒孔林,至墓门,降舆步入,墓前北面跪,三酹酒毕,行三拜礼。[8]
又诣少陵致祭、元圣周公庙行礼。[9]
这两天的行程主打无聊两个字,不过,尔晴这些女眷不用参加,她乐得自在,也正好,那几天,她不太方便。
接下来,也都差不多。
祭岱岳庙,登岱山。
赐扈从及各省迎觐大臣等宴。
总的来说,就是两个字——无聊。
岱山之景确实难得一见,巍峨、雄奇、沉浑而又峻秀,更有石坞松涛、云海玉盘等美丽壮阔的自然景观,然,尔晴却无心欣赏,她的心神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走了。
因为之前被推下水的缘故,使得尔晴的经期乱了一段时间,今年二月下旬时她就不是在经期,这样算下来,本来三月初旬的排卵期也不是了。
虽说,排卵期并非绝对的,总归也比安全期受孕几率大些,尔晴便找御医开了催经的药,并早在到济宁前就喝了。
所幸,喝过几贴药后,她的月信如期而至。
但,不知是不是药物的缘故,她原本一般只有三四天的经期,这次却整整持续了七天,直到出曲阜后,才彻底干净。
“尔晴,这样不会对你身体不好吧?”
傅恒有点担心。
“地里没种子,你再怎么努力耕耘,也长不出庄稼来啊!”
她破天荒的豪言壮语令傅恒语塞了一瞬。
俄而,还是没忍住问:“那,我这么厉害,就没必要也喝药了吧?”
保险起见,尔晴还让御医配合着也开了几贴药给傅恒喝,傅恒倒不是怕喝药,就是男人嘛,怎会不在意被质疑那方面能力不行?
何况,康儿跟安儿都是他让尔晴一次就有的,他的战绩有目共睹。
尔晴不说话,只危险地微眯了眯眼眸,大有他再不喝,她就给他灌下去的意思。
“行,我喝,我喝。”
傅恒不得不同意。
算你识相,我的夫君。
尔晴妩媚一笑,主动吻上傅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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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有参考百度词条
[3]人生就是…不能自在—林清玄
[4]前文稍作修改,不影响剧情
[5-9]有参考清实录,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