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初夏的风逐渐有了热度。
院里的那颗垂丝海棠花开始败落,枝叶倒是越来越肥厚,堆叠在一起,盖下一片茂密的阴影,于是这一处便成了个避晒通风的好地方。
“小杏儿你嘴怎这么馋,瞧这会子,你手边一大盘子壳!”
桑雪打趣地捏了捏杏雨的腮肉。
“我又没你吃你剥的!”
杏雨不满地瞪向桑雪。
“你吃光了,夫人吃什么?”
桑雪嘴不饶人。
梨云坐得稍远点,腿上摆着个竹笸箩子,手里绣着什么东西,时不时朝两人看眼。
便见,听到桑雪这么说,杏雨立马看向躺躺椅上假寐的尔晴,问:“夫人,你还要吃吗?”
尔晴半睁眼,笑笑:“不吃了,你们吃。”
刚刚她吃了好些樱桃、杨梅,还有桑葚、枇杷、青枣和葡萄,哪还吃得下?
杜鹃带着雀梅从走廊那边走来,正好听见这段对话,作势睨了眼俩人:“你们两个就会斗嘴,吵着夫人了!”
桑雪并不怕她,只笑着回话:“夫人当小曲儿听呢!”
杏雨则趁着空档三两口又吃下个金橙。
杜鹃各敲了两人脑袋一下,指着石桌上盘子里剩下的几颗、几块的瓜果:“赶紧把这些清理一下,四夫人来串门子,要是看到,还以为咱们院闹耗子呢!”
两个丫头笑着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手下却不停,很快就麻利地把地方收拾干净。
尔晴也让杜鹃帮忙整理了下衣容,起身去迎人。
“四嫂,用茶。”
她引着佟佳氏进到客厅坐下。
佟佳氏摆手,声音里满含歉意,道:“我今儿个是来向弟妹你请罪的……”
“嫂嫂何出此言?”
尔晴吓了一跳。
而且,四嫂突然到访,没头没尾来这一句,也让她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嫂嫂御下不严,叫你受委屈了。”佟佳氏拉起尔晴的手:“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嫂嫂说,不用惯着那些个奴才,给她们脸了,还敢在背后嚼主人舌根子!”
“一点小事儿,还要劳驾嫂嫂百忙之中特地来跑一趟,真是折煞尔晴了。”
听了这话,尔晴才明白她所指何事。
“弟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嫁进来这么久了,说话还这么客气干嘛?”
“哈,是啊。”
尔晴感觉很尴尬,干笑着打哈哈混了过去。
并赶紧把话题岔开:“四嫂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叫上二嫂、三嫂、六嫂,我们来几局……”她边做出摸牌的动作,边道:“上回,我可输得好惨,还想着翻盘呢。”
为转移四嫂注意力,尔晴算是拼了。
打马吊在京城贵妇圈很是风靡,皇上禁赌,但也不是一刀切,金额、人数、场地都要达到一定的条件,大宅门里姑婆妯娌们打上几圈半天消磨时间,没人会管。
像在富察府,傅恒额娘、几个嫂嫂隔三差五就会邀请别的府上的姑娘夫人来家里玩牌,尔晴也不可避免被叫过几次,她打得不多,也打得不好,输多赢少,大家也都看出来,她不擅此道,便叫她打得少了,只叫她在旁边看着学。
大概是没想到尔晴会主动提出要跟她们斗牌,佟佳氏立即高兴道:“这感情好,改明儿,我跟其他人约好就让人来叫你!”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家常,才把佟佳氏送走。
临出门时,佟佳氏告诉尔晴,她已经惩罚过那几个下人,又说:“要是院里有人伺候得不尽心,又或是觉得谁不合你意,跟嫂嫂说一声,我给你再换些人来。”
“不用,不用,嫂嫂的安排十分周到,若是以后有需要,我会的。”
尔晴受宠若惊,甚至开始有点怀疑,是之前她刚入府时的那些所作所为,折了四嫂这个大管家的面子,人来点她了。
不过,转念一想,不应该啊,要是真对她有意见,没必要过好几个月才开口。
总不至于是她太没眼力见儿,人早就明里暗里提过,只是她没听出来?
应该不会,人情世故,尔晴自觉挺会来事的。
何况,相处以来,四嫂也不像如此小心眼的人,没想出个结果来,尔晴也就将这个疑惑放到脑后去了。
直到,晚上傅恒回来。
“四嫂今天来过了吧?”
“你怎么……”
没说完,尔晴反应过来:“是你去跟四嫂告的状?”
对于傅恒自作主张将此事捅到四嫂面前,她心中其实有些许不满,但,衡量几番,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傅恒却误会了,更加苦口婆心地劝道:“尔晴,你无需顾忌太多,应该早跟我说的,很多时候,善良也要有锋芒才行。”
善良?
没有选择把这事儿闹大,不是尔晴软弱可欺,也不是她仁慈心软。
“你觉得我是因为……善良?”尔晴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才没有追究那些人?”
她收起嘴角的讽刺,淡淡道:“那你可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我……”
其实,傅恒是觉得尔晴从未把他当做丈夫,从未把自己当做富察府的一份子,好像这么久了,她一直只是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客人,担心她是因此才不得不选择息事宁人,委曲求全。
“我可是九少夫人,你觉得她们敢怎么样呢?”
那些人发现站在背后的她时,吓都要吓死了,又跪又叩又自扇巴掌,‘啪啪’声打得一个比一个响,听得尔晴都觉得疼。
“行了,行了。”
她皱眉制止。
乍听到别人如此口无遮拦地嘲讽自己,尔晴又怎么可能不生气,可,纵使她当时有再多的气,也被那些巴掌打没了。
从前,在绣坊,因为她会讨好掌事姑姑,在绣女间很是吃得开,当然,也有个别人看她不惯,暗地里给她使绊子或是耻笑她,当场尔晴一般会装大度装好人,但,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记着,事后不仅报复了回去,还令她们闹起内讧,根本不知道是尔晴做的。
后来,她进了长春宫,皇后娘娘对她挺器重,不是没有引起过非议,不过那种程度,尔晴还不至于小气到要记仇,何况,当时的情况下,收服人心更重要。
对尔晴来说,让她至今无法忘却、宽怀的是,来自高贵妃和她的小团体每一次借题发挥的刁难和指桑骂槐的责斥,高贵妃不敢对皇后娘娘说得太过火,却不会在意用几个奴才来出气。
只是,人是宠妃,她是奴才,哪怕是当面的人格侮辱,她又能做什么?
皇后有时会替她们训斥高贵妃几句,有时却连自己都会被高贵妃气到,尔晴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心里疯狂地诅咒高宁馨以及事后安慰皇后几句。
魏璎珞来长春宫后,敢直接与高贵妃对着干揭其老底,着实令尔晴大开眼界,即便她已然大概知道魏璎珞是什么样的性子。
不过,像这样有胆子的人,尤其奴才,终究是少数。
当初,她把四嫂派来院里的人一大半都遣回原职,虽给了补偿,却远远不及在内院当值的长期回报率,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会被蛐蛐几句尔晴预计到了。
然而,心里明白,和,真正听到,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当尔晴忍不住要发火时,人一通自骂自贬自虐,一下子就让尔晴火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发了。
主子对奴才绝对的权威,便是如此啊。
这时候还要继续追究倒显得尔晴斤斤计较,也挺没意思的。
虽然如此,四嫂要好好管教管教那几个下人时,尔晴也没为其说情,作为当家主母,四嫂有她自己的方式,没必要她来当好人。
何况。
“她们说的原也没错,我确实本来也是个伺候人的,没比她们高贵多少。”
尔晴不无嘲讽地说。
若真要论,六宫之主、国母皇后娘娘,受宠如高贵妃,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分个三六九等,罢了,本质上有何区别?
傅恒望着她,一时没了言语。
尔晴也看向傅恒,想说,其实,你也一样。
话到嘴边,变成:“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愿意为我出头。”
听到尔晴这么说,傅恒感到有些意外,他笑笑,敛去那丝无奈,目光愈发柔和。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今年夏天,天气比往年要热得多,也热得早,离端阳越近,天气就越热,这才刚五月初,估摸着也已经有三十多度了。
尔晴坐在风扇钟前,房间里更是摆上了冰块来降温,却仍然热得不行。
风扇钟虽然可以自动转,但隔一会儿就要上发条,太麻烦,她倒也能喊下人们给她扇扇子,不过天太热,基本没什么用,还不如少穿点衣服。
尔晴就把人都遣退了,一个人在房里能穿多少就穿多少,一袭藕粉色刺绣薄纱吊带裙,裹着她纤柔的身躯,玲珑的曲线显露无疑。
傅恒走进来后,看到她的打扮,顿了一顿,赶紧移开目光,斥道:“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体什么统!我都要被热死了,还有心情管他体不体统?成天体统体统的,你怎么干脆不拿个桶把自己套起来?”
天气又干又热,尔晴心情本来就不好,傅恒这句话几乎就是捅了气篓子,被她一顿冲,冲完还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不也热得很嘛,脸被晒得通红,还穿那么多,自找罪受!”
傅恒默然,他这是热得吗?
葛纱轻薄,他甚至能看到她锁骨下有一颗小痣,红色的一点衬着她凝脂般的雪肤,就如同冰枝上开出了一朵红梅,撩人得很。
到底是她对他太过放心?还是她根本没把他当成个男人看待?
她穿成这样在他面前晃悠简直就是在考验他的忍耐力,而他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傅恒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半身,逃也似的出了门。
“莫名其……”
‘妙’字卡在了喉咙里,尔晴忽然意识到傅恒刚刚是怎么了,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讯息。
自从之前那次夜谈之后,两人又恢复了最初的相处模式,尔晴完全没把傅恒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爱情只不过是一时多巴胺分泌过多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自然而然淡了,谁会愿意一直拿热脸贴冷屁股呢?
可她怎么忘了,多巴胺分泌过多是会刺激荷尔蒙分泌的,这一次傅恒是忍住了,可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要是傅恒兽性大发,直接生扑了她,她这么个小身板,如何反抗得了?而且她还没处说理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尔晴宁愿热一点,便从衣柜翻出来一件水绿色纳纱绣百花飞蝶衬衣,换上了。
衬衣就相当于现代的长袖连衣裙,宽袖宽袍,不会贴着皮肤,行走间会自然产生一股风,虽然没有吊带裙那么清凉,但也还算清爽,不会太闷人。
尔晴换好衣服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傅恒才回来,一见她,就问:“你怎么换衣服了?”
“你不……也换了。”
傅恒头发上还有些湿意,一看就知道他刚刚去干嘛了,尔晴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耻,不自觉地尴尬起来。
可是,明明尴尬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而且,他干嘛还这么看着她?她现在除了头和手,可什么不该露的地方都没露了啊?
尔晴无措地拢了拢衣领,想让他别再这样看她,又说不出口,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暧昧了些。
那目光太具侵略性,尔晴被看得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终于,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傅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