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穹下，素白一片。
但，仍有好几处掩不住的色彩。
廊沿下青蓝碧绿的檐枋、金边纠粉的雀替、朱红的大柱，还有院角那株腊梅。
尔晴赏着美景，心中郁气渐抒。
屋外的雪依旧那么大，可风却渐渐小了，雪片儿飘飘摇摇落下来，落在了尔晴的掌心，又一点点融化开来。
“尔晴，你快乐吗？”
明玉问。
尔晴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自己的快乐恐怕和她所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快不快乐，都是过日子，我自然会快乐地过每一天的。”
明玉望着尔晴把掌心的水渍一点点擦干，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风停了，雪也终究会停的，太阳一出来，雪就会化了，过个几天，哪里还能看得见几天前那茫茫的一片雪呢？”
“你什么时候也会打哑谜了？什么雪啊风的，你知道我最怕冷，也最讨厌下雪天了。”
尔晴听懂了明玉话中之意，却装作听不懂。
明玉心中微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她和尔晴一同到长春宫伺候皇后娘娘差不多也有三年了，吃穿住行几乎都在一起，可她从来都没有看懂过尔晴。
宫里的人都想着往高处爬，讨主子欢心，只有她，进了长春宫，能在主子面前表现的事儿她从不抢，反而会让给别人，成天穿着深色衣裙，扮相又老气，像个老嬷嬷一样，唯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几分她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
不过，也可能正是这样，才让皇后娘娘觉得她沉静稳重，做事妥善，很快就擢升她为大宫女。
如果尔晴知道明玉是这么想的，一定哭笑不得，她哪有那么光风霁月？
要是不想往高处走，她干嘛要进长春宫？不使点小心机，她又怎么能进得了长春宫？
至于不争抢着在主子面前表现，那是因为在什么样的主子面前，该做什么样的奴才，尔晴最是清楚，更何况，爬得越高，意味着会摔得越狠，皇后娘娘心慈，即使犯了什么小错，也不会过多的苛责，因而进了长春宫，尔晴的目的就达到了，后面她成为大宫女，尔晴则怀疑是因为剧情的力量。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发生的事，尔晴就不会过多的去后悔抱怨，一如她已经嫁给了傅恒，再不情愿，她也会学着去接受，否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明玉看着尔晴，她一直都很感激尔晴，她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太过毛躁，粗心大意，如果不是那时尔晴时常帮衬着她，她不可能有机会一步步升为大宫女。
后来，傅恒到宫中任蓝翎侍卫，他模样俊俏，引得一大群小宫女春心萌动，她也不例外，总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着她也比其他人多那么一点机会不是？
唯有尔晴对傅恒避之不及，她想不通，去问尔晴，尔晴回答她说，男人太过好看，就会招蜂引蝶，莺莺燕燕一多，麻烦就多，还不如……
说到这儿，尔晴顿了片刻反问她，不如找个没那么好看但性格老实容易拿捏的，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
明玉想到每回为了争偷看傅恒的最佳位置，一大群小宫女争得脸红脖子粗，揪头发挠脸的，觉得尔晴说的还挺有道理，对傅恒的心思也就淡了些。
跟尔晴相处久了，明玉也算有些了解尔晴的性子了，她最讨厌麻烦的事，更讨厌带来麻烦的人，如今她嫁给了最能招蜂引蝶还心系他人的傅恒，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明玉有心开解尔晴，尔晴却不想听，她也就不再说，便故意上下打量着尔晴，用戏谑的语气说道：“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尔晴你穿着这身衣服，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真真叫人移不开眼呐，我都说尔晴你适合穿艳一点颜色，你还不信，哼！”
“我知道你眼光最好了，嘴巴翘那么高，是不是不高兴我没给你带礼物啊？”
见尔晴这么打趣自己，明玉不依了，直跺脚：“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那……这个露花油你肯定也不会稀罕了？”
尔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瓷奁盒，明玉一看到，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眼睛明显一亮。
“稀罕，稀罕，我就知道尔晴你对我最好了！”
露花油是时下最新出的一款头油，因为香气馥烈，还成了热门的出口货，“洋舶争买以归”，但因制作工艺复杂，每次一出货就会被抢购一空，可谓是千金难求，也是尔晴大婚，早早预订了，才能买到这稀罕货。[1]
明玉从尔晴手中接过露花油，迫不及待地准备打开来一品其香，却看到瓷盒盖上粘着一绺黑黑的头发丝儿，正是尔晴早上剪的，准备扔却忘了扔的那缕。
“尔晴，你怎么又偷偷剪头发啦！”
“剪什么？”
傅恒从不远处走过来，正好听到了这句。
明玉顿时脖子一缩，像只小鹌鹑一样眼珠子左顾右盼，不敢再说话。
尔晴飞快地把那缕头发扔出廊外，然后面不改色道：“你听错了，我们是在说最近又见到宫里有人梳了新头型，挺漂亮的。”
见尔晴睁着眼睛说瞎话，傅恒也不拆穿她，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说完主动伸出手去扶尔晴，尔晴微微一愣。
狗男人改性啦，这么自觉？
走在宫道上，尔晴还时不时狐疑地审视傅恒几眼。
她的视线太过强烈，傅恒不得不回应一下。
“我……我跟姐姐保证过了，以后，我会尽快忘记璎珞，从心里把你当成真正的妻子的。”
他迅速瞟了眼尔晴，又收回去。
？？？
不是，怎么又保证起来了？
昨晚，自己不是跟他说得很清楚了么？
“打住，打住，做不到的事就别轻易许诺！”
尔晴抽出胳膊，不耐烦地打断了傅恒的话，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
要是他富察傅恒真的忘得了魏璎珞，她的原身尔晴后期怎么会越来越疯狂，成为人人喊打的恶毒女配？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前，见到前女友，哦，不，应该说是被迫分离的现女友，就走不动道的人是谁？
尔晴知道作为深情男配对女主有多么一往情深，但，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现在，他是她明面上的丈夫，好不好？
“只请你记住我昨晚说的话，我可不想被迫掺和到你跟魏璎珞之间，一起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方才我一时失了分寸，以后不会了。”
不知是被戳穿了心思恼羞成怒，还是被尔晴这样直白的一顿呛，觉得难堪，傅恒的脸色不由白了几分，好半晌，他干咳几声，声音更加晦涩。
傅恒知道，现在尔晴在气头上，也就不再与其分辨，只默默走在尔晴身后，仔细护着点人。
雪寂静无声地下着，唯有一路上那两双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的脚印似乎喻示了什么。
直到叮铃铃的马铃铛声打破了沉默。
上马车，对蹬着双元宝鞋的尔晴而言，是个大难题。
她为难地看向湿滑的马凳，再去瞟傅恒，已经从另一边上到马车上了。
好尴尬！
早知道，刚刚她就不怼傅恒那一通了。
忍一忍就过去了的事，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在尔晴纠结的时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上来吧，不过要小心，地很滑。”
呃。
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尔晴干脆就不作任何反应了，直接坐进马车，闻着丝丝缕缕的香味，闭目养神。
马车里放了熏炉，里面烧的是一种叫太西乌金的无烟煤，易燃不易熄，撒上香料后，跟红萝炭并无二致。
没什么事儿或是比较尴尬的时候，尔晴总喜欢在脑海里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红萝炭气暖且耐燃，烧过以后灰烬不爆，呈白色，因而又称银丝炭，富察府虽也有，但实在不多，这还是皇上非常看重富察家才赏了些。
要知道，红萝炭宫里的主子都是按位份紧巴巴地供应着，不够用还得掺着别的炭或煤用，据说这是因为前朝皇室用去了大量红萝炭，导致专门用来烧制红萝炭的三种树木如今已所剩无几，且青黄不接，实在难以支撑今朝皇室再像前朝那么豪气地使用，便只能专供皇室且按量供应了。
尔晴是觉得太西煤也好，红萝炭也罢，与其非指着所谓的“贡品”，要每天小气吧啦计算每人的用量，不如从取暖工具上下手，使燃料能够在炉肚里充分燃烧而达成无烟的效果，不是更安全还省钱？
还没穿越时，尔晴以网络写作为生，不需拘泥于地点，因而存了些钱后，尔晴就在南方一个四五线小城市的农村定居下来，那虽是农村，但交通、网络、快递什么的都很方便，非常适合尔晴这样的宅女。
因为怕与邻居发生矛盾，尔晴选择的是个独门独院的房子，这给了尔晴极大的自主性，在装修房间的时候为取暖装了壁炉，那里面有种特殊风幕设计，在燃烧时经过回流，达到二次、三次燃烧，从而没有一丝烟会溢出，也不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事实上，皇室各种专供、特供，也不一定就真的比其他的东西好多少，无非是为了彰显尊贵，突出自己高人一等，尔晴不在乎这些。
就是，这东西可能和现在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不太相符，或许到时可以在壁炉外面加个金属罩子，镶嵌上各种珠宝玉石、雕刻上各种精美花纹？
为了以后自己能过得舒服点，她思考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这厢，尔晴兀自神游九天，完全不知道傅恒已经在喊不喊醒她之间犹豫很久了，只隐隐感觉有个黑黑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猛地睁开眼，便惊到正准备拍她肩的傅恒。
“快到府上了。”
傅恒微窘，赶忙把手移到熏炉上装作取暖的样子。
尔晴一上马车就捧着手炉靠到车厢上，一句话不说，他还以为她睡着了。
“哦。”
“累得话，回去再补个觉吧。”
“不用去拜会……”
哥哥嫂嫂这几个字尔晴实在说不出口。
早上，因为急着要进宫谢恩，尔晴只跟着傅恒去给他额娘请了个安，就没来得及一一拜见其他的亲人长辈。
“没事儿，富察府没那么多规矩，等下午大家一起用晚膳就能见到了，元年的时候，二哥二嫂也是皇上赐的婚，便是这样做的。”
尔晴还是觉得不太好：“二哥是二哥，你是你，只是老幺。”
“正因为我是老幺，最受宠，所以你才更不用担心了啊。”
傅恒笑。
“……”
呵呵。
想不到，你也会这样皮一下。
尔晴表示她竟从来不知。
“放心吧，别看我们家高墙深院，但，真不是多么讲究的人家，不然你早上怎么会只见到我跟你去给额娘请安，就是因为额娘她也喜欢睡懒觉，老早就把每天晨昏定省的规矩给改了，我们家兄弟子侄多，有的要上朝，有的要上学，天不亮便都要起，难道都直接那么早去打扰额娘？”
“所以，我们这些人只需每天下午回府后道个晚安就行，逢年过节才会一大家子人一起去给额娘请安祝拜，据我所知，几个嫂嫂平常也都不会太早去给额娘请安，一般在去陪额娘用早膳时顺道问个安便可。”
傅恒一番话把尔晴说得一愣一愣的，她完全想不到傅恒这么守规矩守礼节之人会出自这么个不拘小节的家庭？
不过，他话中的‘也’指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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