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集市,明灯千盏,各式千奇百怪的灯笼挂在树枝上、屋檐下。
连贺玄手里都被师青玄塞了一盏兔子灯,贺玄倒没什么想法,黑水玄鬼看着这久违的人间烟火甚至有点怀念,也就提着灯没给他扔回去。
他面无表情啃着一只手里的驴肉火烧,另一只空着的手提着可爱的兔子灯,这场面颇为滑稽,看的师青玄大笑不止。
贺玄吞下最后一口吃的,按捺住给他翻个白眼的冲动:“很好笑吗?”
师青玄笑盈盈道:“因为很少看到明兄这个样子。”
他仿佛还嫌不够,折扇一开遮在脸前,贺玄只能看到偌大一个“风”字。
“明兄不如猜猜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吃喝玩乐。”
“……”
师青玄竟无言以对。
然而风师大人并不会就此轻易的认输:“明兄想错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吃喝玩乐。”
贺玄道:“你除了这些还能想什么?”
师青玄权当做没听见,奋力摇了摇风师扇仿佛要把贺玄的话音扇走,假笑道:“当然是为了感受世间民情,好继续为百姓服务!”
贺玄的内心腹诽从不宣之于表,他面上只面无表情道:“哦。”
师青玄对他的冷淡倒也习以为常,他看贺玄驴肉火烧吃完了,便又往他手里塞了根不知哪里买来的糖葫芦。
“……”
贺玄盯着糖葫芦看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给风师大人塞到了嘴里。
“明兄,你这样太扫兴啦。”师青玄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糖渣,也没生气,只咬着糖葫芦含糊道,“好容易赶上这套热闹,作什么这样冷淡。”
贺玄没反驳。他看着师青玄吞了糖球,脸颊鼓鼓的弯起眼,风师扇一摇一摇,像是极为高兴的样子。
“你很开心吗?”贺玄道。
“当然开心,”师青玄笑道,“看见自己的信徒生活安宁美满,哪个神官会不开心?”
贺玄一顿,继而恢复平静:“是吗?”
“是啊。”师青玄长舒了一口气,又笑道,“看见那座酒楼了吗明兄,为了庆祝你今年祈愿灯数量终于进了前十,本风师特地在最贵的酒楼给你定了一桌酒席,随你吃到饱,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
“噫——好了好了本风师知道你感动的说不出话了,走吧走吧。”
贺玄被师青玄从人堆里推着向酒楼行进,他不自觉踉跄了一步,不由自主往脚下一看,却发现脚底并非热闹街市——
而是寒谷深渊。
“贺公子?贺公子——”
贺玄睁开眼的时候,师青玄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目含担忧的看着他。
黑水玄鬼按了按额头,便知自己方才又睡着了。
那日锁住师青玄欲散的魂魄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铜炉山便出世了。万鬼躁动,绝境鬼王受影响极大,他本应入眠应对顺便消化一下这段时间吃下去的魂魄,却因多了一个人无法按计划进行。
他开始变得嗜睡、易眠、多梦,偏偏贺玄不能完整的入眠,这段时间就变得极其危险,好在他黑水冥府本就没什么人——就像花城不会在万鬼躁动之时待在鬼市一样,他在这种时候也不会轻易信任自己的属下。
只有师青玄,迫于锁魂镯的限制,不得不留在他周身五尺之内。
师青玄见他清醒,终于松了口气,把在喉咙口狂跳的心按了下来:他真的是很怕贺玄睡着的时候出什么事。
上一次这个时候他已经被贺玄送去了皇城,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自然现在也不知道贺玄为什么突然昏睡。
但他知道这事并不寻常,绝境鬼王,哪里来的整日昏昏欲睡的道理?贺玄强撑着不睡是为了谁,师青玄也很清楚。
“你又不肯杀了我,又不肯让我自行了断,”师青玄头疼道,指了指门外零零散散几个疯子,“明……贺公子,你是要拿我去跟那些人换命吗?那也行啊。”
他坦荡荡的很,一条性命自然赔不起贺玄全家几百年血债,但他没有别的东西了,贺玄要做什么他都觉得理所应当——欠的本就无论如何都还不起,倘若贺玄执意寻找师无渡,师青玄也已经没有办法。
师青玄乞丐做过,神官也做过,他上一世除了对贺玄一腔歉疚爱恨难以描摹,见一次失常一次,别的也是看开许多。
贺玄却看一看他:“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命换给他们?”
“……”师青玄心道:你上辈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想了想,还是只能说:“……对不起。”
贺玄一时冷笑出声,厌憎道:“你的对不起,又算什么东西?”
他一家五口死于非命,一句对不起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他终于能毫无顾忌的把这话出口,也终于不必压抑对师青玄的恶意,却仍旧没有半分曾经以为会有的快慰。
这句话竟也说的同“地师明仪”曾经如出一辙的冷淡,只偏带上两分难抑的嘲讽。
师清玄又看着他思索的样子,只叹了口气:“我的对不起什么也算不上,我的以死谢罪你也看不上……但是,你这样,还不如做明仪时来的快活。”
他这话说的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事实。
贺玄嗤笑一声:“你又懂什么。”
师清玄顿了顿,只是看着他,又说:“你为什么不肯杀了我?”
贺玄道:“死岂不是太便宜你?”
“如果你可以不要这副样子的话,你还是杀了我吧。”
师清玄拨弄了一下手腕上摘不下来的墨玉环,又道:“……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当初一定不会追着你跑。”
“……”
——如果当初不追着你跑,你现在一定能毫不犹豫的杀了我。而不是在这里踟蹰不前,进退维谷。
“后悔也晚了。”贺玄冷道。
他后悔也晚了,师清玄后悔也晚了,事已至此,没得补救。
贺玄自认自己足够冷酷无情,但他总是对师青玄下不了手。做戏的时间太长了,他纵容师青玄都纵容成了习惯,只要师青玄的要求不过分,他就会习惯性的答应他。
从前是,现在也是。
只是他每每想要向师青玄靠近一些,往脚下一看,就会惊觉自己是踩在亲人的尸骨之上前行。
而他走不过去。
从前师青玄真心实意觉得“明兄”是他最好的朋友,就像那场梦一样,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为他悲伤,也会理所应当的向他索取纵容与温柔。
他冲着“明兄”的每一个微笑和呼唤,都是诚挚的,温柔的,热情的。都像是一场考验。
贺玄总是会想: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这样天真又无辜?
——只是到了如今,师青玄明明什么都知道了,明明也已经亲眼见过他杀师无渡,他竟然还是这个样子。
尽管痛苦加身,那双眼睛却依旧明明如昔。
他却做不到。他永远都不能释然。
杀又不想杀,放又不想放。本来师无渡一死他们俩就勉强算作两清,如今却横生枝节。
阴差阳错,真真的天意弄人。
贺玄烦的也破罐子破摔了。
相顾无言片刻后,贺玄双指按在额头片刻后突然起身,师青玄迫于五尺的限制,也只能跟着他一起。
“明、贺公子,你要出门?”
“去给花城帮忙。”
师青玄一奇贺玄竟然会回答他,二奇花城让他去他竟然就准备去了,便道:“你同血雨探花关系这么好吗?”
贺玄道:“我欠他钱。”
一辈子从来没缺过钱的风师青玄:“……”
他艰难的把欠多少这个问题咽下去,毕竟他现在也没钱了,只问:“血雨探花有什么麻烦吗?太子殿下需要帮忙吗?”
“人面疫出世,缺人手。”
师青玄闻言皱眉道:“……人面疫?谁这么缺德,这不是往太子殿下心口捅刀子吗。”
贺玄扫了他一眼,嗤笑道:“恐怕其意便是想往谢怜心口捅刀子。”
他只说了四个字:“白衣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