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带着师青玄赶到皇城的时候，谢怜正对着零零散散几堆人头疼——布阵五百人，这里有个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仙乐太子看见师青玄宛如看见了救星：“风师大人！你还活着啊！！”
……看来血雨探花找的不是贺玄，是他。师青玄心道。
“我已经不是风师了，叫我青玄就好。”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怜也知此时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只将事端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大阵，抱着一线希望问道：“风……青玄，你现在召集你的信徒来得及吗？”
师青玄无奈道：“太子殿下，你知道的，我和我哥都已经不是神官了。”
谢怜意料之中的叹了口气，
“那就只能再去动员一下城北的乞丐们了。”
“等等……乞丐？”
“对啊，”谢怜诚恳道，“人数不少，若他们肯参与进来的话，大阵也能初步成型。”
师青玄折扇一敲，想，这还不简单？
他上辈子被扔到皇城，自愿当了几个月的乞丐头头，虽然不说多么熟练，但能打动这些人的东西是什么他简直一清二楚。
“一起去吧，太子殿下。”师青玄道。
不过片刻，师青玄与谢怜便带着浩浩荡荡百十来个乞丐回来，身后还跟了几十个修道之人。
天眼开等人尾随谢怜来了此处，本是为了戒备花城，没想到一看此处竟还有个绝境鬼王，脸上的表情波动之剧烈，一时让太子殿下不由关怀了一下他们的心脏。
风师大人不明所以，只一挥手，意气风发道：“摆阵！完事有鸡腿！”
乞丐们一拥而上，这次连花城的表情都甚为微妙，血雨探花侧头看了一眼贺玄，似笑非笑，倒没说别的。
黑水沉舟全作没看见。
师青玄本打算加入进去，却被贺玄拎了回来。
“人面疫是怨灵作祟，你魂身不稳，找死不看日子？”
师青玄便讪讪退了回去，仅做围观。
沉默片刻，贺玄突然开口：“你梦中，我杀了师无渡，然后呢？”
师青玄早知他必有此问，揉了揉额头：“我觉得你应该猜到了的。”
上一世目睹兄长身死、挚友成仇双重打击后，他被贺玄送进了他曾经心心念念的皇城，然后大病一场，梦里还念着自己是风师。
清醒过来后，死也不敢死——贺玄都没杀他，他哪里敢这么结束贺玄的命。活也不想活，他命是好得很，然而自己不想争气，干脆就在乞丐堆里混日子。
贺玄淡淡道：“活该。”
“……所以我让你杀了我啊，明兄。”
爱恨两难，这滋味如何师青玄再清楚不过。师无渡找不着了，又不杀他，为难的是谁？
贺玄懒得多说，只嗤笑一声，道：“你就这么急着死？去吧，去摆阵。”
师青玄：“……”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黑柱冲天而起。
师青玄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皱眉看着黑雾在人阵中横冲直撞——人还是少了，大阵并不十分稳当。
眼看一薄弱之处就要被冲破，师青玄想也没想就上前几步把人换了下来，没想到冲过来黑雾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大喜过望的来势汹汹！
师青玄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个完整的凡人——
贺玄一时不察被他冲了上去，心神一乱，还好花城及时放出死灵蝶阻了一瞬，他立时上前扣住师青玄的手腕，硬生生把他拉出来，又随手把天眼开扔进去填了位置，才厉声道：“谁让你过去的！”
师青玄被吼的呆了呆。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弱声道：“当时没有别的人能——”
“那些修道的又不是死的。”贺玄神情冷厉，“你魂魄不稳，全靠锁魂镯维系人身，怨灵看你跟看大餐一样，这样你也敢上去？”
师青玄没声了，没敢说他其实还有法力。
贺玄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总让他想起明仪。
人人都说地师仪冷漠寡言，除了吃没别的爱好，师青玄就不这么觉得，明仪对他生过的气可能就比他吃过的东西少一点。
从前每每他做错什么事的时候，明仪就是这么骂他的，真的是很熟练了。
他心里实在又怀念又酸涩，也不知为谁在难过。
“好了明兄，你冷静一点。”
师青玄连称呼都忘记换了，“我不会死的。这条命还是你的，在你下决心杀我之前我不会死的，本风……我保证。”
“……我不是明仪。”
贺玄心里一沉，又皱眉道。
师青玄若死，爱与恨就此烟消云散，干干净净——连转世都不会有。
没有第二个师青玄，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天秤两端，深仇血海，如何抉择？
没得抉择。
贺玄自己不好受，也不想让师青玄好受。
他冷冷道：“这件事你不是很清楚明白吗？真正的地师明仪在哪里。”
师青玄面色一白。
谢怜一看情势不妙，上前打断道：“青玄。我将要回上天庭一趟，这人阵便交给你们看着了。”
贺玄不应声，师青玄却立时肃容：“自当尽心竭力。”
花城跟着谢怜过来，笑道：“哥哥何不拜托我？”
谢怜反问：“莫非我不拜托三郎，三郎就不会看着了吗？”
血雨探花笑盈盈道：“自然是会的，毕竟是哥哥想做的事。”
师青玄听他们说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贺玄只觉看不下去，不由闭了闭眼。
数日后。
这期间神仙大战，君吾跳反，真真的把师青玄累的心力交瘁——当然还是没有谢怜累的，师青玄有时候都觉得太子殿下是不是欠了老天爷许多钱。
连血雨探花都坐不住了，跟着跑上跑下，不能被发现花城不在这里，只好找了贺玄顶岗。
然而为了花城的清白着想，师青玄是再不能跟贺玄瞎搭话了。
——否则叫人看见风师跟血雨探花形影不离，那真是太可怕了，师青玄自觉还并不想被风信慕情骂到狗血淋头。
别看这两个人平时对着谢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实际上护这位太子殿下护的狠。也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
师青玄在那边漫无边际的想着，这头贺玄通灵了片刻，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结束了。”
师青玄眼看阵中黑风慢慢平息，松了口气：“看来是太子殿下他们已经解决了。”
贺玄却道：“……可能吧。”
实际上他连不上花城的通灵。
贺玄有些心烦意乱，他回头看了一眼师青玄。
“跟我走。”
他简短的扔下一句话，径自离开。
看着黑水玄鬼远去的背影，风师在掌心敲了敲风师扇，长叹一声跟了上去。
师青玄心道：完了呀。
贺玄把他带到了当初那个小镇上。
有别于当时血社火夜游，镇上此刻正在举办庆典，处处张灯结彩，十里繁华。
天上这样大战一场，人间竟然没有受什么大影响。师青玄不由有些感慨。
都说神官高高在上……实际上，仍是以人为主。他们这些神官，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上仰人信奉而活，还不如成鬼来的痛快。
师青玄知道这里是贺玄出生长大死去的地方，虽是故地，怕只怕不太好的回忆远远多于好的。
毕竟是能令一个人执念成绝的恨意。
贺玄也没管他，径自上了一家茶楼，驾轻就熟的点了些茶点，就坐在窗口的位置看向下面。
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焦点，而是在四处逡巡，直到仿佛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就定住不动了。
师青玄跟着过去，却发现贺玄在看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显而易见是来逛集会的，同其他人也并没什么区别。只父亲面貌温厚，母亲神情温柔，怀中的小女儿天真懵懂，活泼可爱，一家三口停停走走，为女儿买了不少吃食玩具，笑容十分舒心，一看便知生活顺心如意，长久美满。
师青玄回头看了眼贺玄，竟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两分温软。
他此时心里便有数了，退后一步，不再打扰。
“走了。”
不过片刻，那一家三口远去了，贺玄也无甚兴致再看，便叫上师青玄下了楼。
两个人都没提方才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在热闹的集市中穿行。
师青玄恍惚想起他与明仪曾经也逛过不少次集市，他负责买买买，明仪负责吃吃吃，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偶尔明仪嗯两声，最后一道去酒楼再吃一顿。
还没等到他回顾完往昔，便眼看身边有一个人要摔倒，师青玄下意识出手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些。”
被扶住的女子立时起身，躬身道：“多谢公子相助。”
“无妨。”
师青玄本要上去追贺玄，却发现他就在身前，并未走远。
贺玄道：“请问如何走出这集市？”
女子愣了一愣，便道：“从此处直行即可，集市不长，只是人稍多了些。公子可还有什么问题？”
她笑语盈盈，有礼而又不失分寸。
贺玄凝视她的眉宇，良久，温声道：“并无。”
师青玄为了不冷场，上前也笑道：“姑娘从何而来？此处人多，不甚安全，可有同伴？”
女子本觉得贺玄长久不语或有古怪，闻他此言，颊上便浮上一层红晕，笑意层叠漾开，眼神亮若明星，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极好的事情。
她大大方方道：“我乃本地人士，同我夫君同游灯会。”
师青玄失笑道：“原是位夫人。看来是我们打扰到夫人了。”
“并未，外子去买吃食未归，我本也没什么事，还要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她笑道，话语中两分惊奇，“况且我观这位公子实在面善，或许曾在何处见过也说不定。”
她说的是贺玄。
贺玄便道：“或许吧。”
师青玄便同她告了别，眼看着她同自己的夫君相见，才跟着贺玄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了出去。
贺玄似乎是没了想看的东西，越走越偏，师青玄也不提醒他。
最后二人走到一棵树下，身后是温暖明亮的万家灯火，各处不停传来热闹的叫卖声。
人声熙攘，此起彼伏。师青玄却觉得此刻足够安静，或许是因为高悬的孤月，又或许只是因为贺玄在这里。
“都结束了，一切都好。”
师青玄开口，慢慢道，“可能我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但你也该放过自己了。”
他问：“要取了我的镯子吗？”
取下他便该魂飞魄散了。这是最后一件事，血债血偿，理所应当。
贺玄却突然道：“前些日子，下面有人告诉我，有神官在插手此事。”
师青玄想起刚重生那时候，噎了一下：“…………”
他从前怎么就会以为贺玄不会管转世亲人的？……而且灵文你行不行啊！
师青玄干笑两声：“可能是我哥。”
“不带脑子都能想到不可能是师无渡。”贺玄嗤笑道，“我又不会特意去杀他，你急什么。”
师青玄想想也是，妥协道：“……好吧，你说得对。”
“我原本以为是灵文要为师无渡善后，”贺玄抬眼看着天空，漫不经心地说，“……后来转念一想，南宫杰哪里这样好心。”
他一身玄墨衣衫，在夜幕下竟也不显阴郁，侧脸沐浴在人间烟火的光照中，连一贯的冷漠也少去三分。
“每一年这一天我都会来这里。”贺玄道，“但又有什么意义？”
转世又如何？又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所能汲取的那点慰籍，远远不能抚平他的恨意。
“每当这时候，我就想杀了师无渡。”他慢条斯理地说，“只是不让他尝到同我一样的滋味，我总是不甘心。”
师青玄道：“……对不起。”
“我上天庭本就是为了查水师。”贺玄也没管他，似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他紧接着又道：“但你什么事都非得拉着我一起——你还是师无渡的弟弟，我本以为你也知道的。结果哪知道你居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师青玄辨不分明他的情绪，只安静听着。
他想起那日地师明仪飞升后，从大殿里出来，那时他也是这样，冷漠又生人勿近，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师青玄莫名笃定明仪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下定决心要同他做朋友。
为的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后来我查清楚了，又已经迟了。”
这个“迟了”说的是什么，师青玄恍惚明白一点，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明白。
贺玄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师青玄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了。”
“你杀了我，能放开从前，重新开始吗？”
贺玄却答非所问：“鬼因执念才存在。”
若没有了恨意，也就不会有黑水玄鬼。
“那还有什么能让你好过一点的吗？”师青玄泄气道，“除了杀了我哥。”
他发现自己重来一遍，竟然什么也没有改变。
片刻静默，只得师青玄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以为自己又激怒了贺玄，刚想开口补救，便听到对方的回答。
“那你就陪着我。”
“…………你说什么？”
“永远陪着我。整天死不死的，你烦不烦？”
师青玄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想要我好过一点。”黑水玄鬼垂着眼，在他的眼里，花不是花，草不是草，是累累白骨，是血海深渊。
他将要踩着这白骨铺就的道路去往他的光源，或许不得善终，或许再一次失望透顶，但他停步了几百年，终于还是踏上了这条路。
因为尽头有师青玄。
“——你就永远陪着我。”
“……”
贺玄抬眼看过去，师青玄就忽然明了这是怎样沉重的誓约，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心脏狂跳。
“可以吗……”师青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能遵循本能开口，“……你真的，可以吗？没关系吗？”
多蠢啊，竟然现在还在担心他对不对得起自己。
贺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会看着你，”师青玄觉得自己声音都尖锐变调到失去控制，他上前一步抓住贺玄的手腕，“我会跟你在一起——”
贺玄反手握住他的手。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手上，贺玄只是看着他哭的不成样子，心底妥协一样的长叹。
像从前对风师青玄妥协无度的地师明仪一样，他向来就拿师青玄没有什么办法。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师青玄若死，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
爱恨情仇，恩恩怨怨，已经永不可能被消弥了。
——只是亡羊补牢，为时亦未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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