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鬼蜮，遇水即沉。”师青玄轻轻笑了笑，“这里是黑水鬼蜮。”
他语气里的笃定令师无渡不由多看了弟弟一眼，除了满面倦色倒没看出别的。
“而且，”师青玄感受着风力，风围绕着他指尖打转，“要起风了。”
师无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灵堂，师青玄就在他身前站着。
他们之前为救渔船陷进了黑水鬼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反而惊动了黑水玄鬼的看门狗，倒被追的极为狼狈。
他带着师青玄逃的时候不知为何晕了过去，再醒来，竟是在一座这样诡异的灵堂之中。
“青玄？”师无渡环视了一眼四周，直觉不妙，“这是哪里？”
“贺家人的灵堂。”
师青玄恭恭敬敬的上了两炷香，才回答道。
“贺家人？”师无渡眯了眯眼。
“哥啊，”师青玄叹了口气，“同我一样的生辰八字，名中含有一个玄字，白话真仙，换命之事。你想起什么了没有？”
师无渡面色一僵。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师无渡缓缓道，“青玄，不要任性。”
“我没有。”师青玄道，“哥，做错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师无渡怒道，“这灵堂是你……不对。”
师无渡忖度片刻，面色变了：“这是黑水玄鬼的——”
“黑水玄鬼，姓贺名玄。”
师青玄平静道：“你明白了吗？哥。”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青玄！”师无渡怫然道：“便是他来寻仇，我也未必没有——”
水师一时色变，惊觉身上既无法力也无神格！
师青玄道：“没有了，哥，没有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不要为我复仇。”
师青玄说完这句话，便发动了阵法。
师无渡惊怒道：“青玄，你要送我去哪里？！”
“对不起，哥，”师青玄冲他笑了笑，“我没办法了。人家现在来讨债了。你这劫渡不过的啊……”
他低声道：“我只能……我只能这样了……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你在说什么？！青玄！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师无渡道：“放开！到底是谁告诉你的？黑水玄鬼来找你讨债？关你什么事，让他来找——”
师青玄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强笑道：“不行，这债总归是我的错，我要去还债了，哥你到了那边好好过吧，大概是没有再见之日了。对不起。”
他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好像从很久以前他就不停地说这句话，但从来也没有半分用处。
他亲眼看着师无渡消失在传送阵的光芒里，松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师青玄手抖了抖。
……这才是正主呢。
不出所料，他转过身，看见明仪就站在门口，或者应该说，黑水沉舟就站在门口。
逆着光，他看不清贺玄是什么表情。
黑水玄鬼周身气势收敛的近乎于无，却又似深渊般令人生惧。
彼此已经是心知肚明，自然不必再掩饰下去粉饰太平——师青玄倒是想这么做，贺玄却不会配合他。
师青玄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够做的事情，却还是怯于迈出这一步。
他低声道：“……明兄。”
贺玄在众人失散的时候就知道事有不对了，本应在他掌控之中的师青玄与师无渡竟不见踪影。
他想过是花城因谢怜插手此事，也想过是师无渡看穿了他的计划，这些都无所谓，他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让师无渡尝到同他一样的滋味罢了——想杀人，机会多的是。
但他踏入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了师青玄。
联系师青玄这些日子的反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早发现师青玄或有异常，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因为师青玄知道换命之事，却绝不可能知道黑水沉舟就是现在的地师明仪。
是他心软了。
谁都可能做到，唯有师青玄不可能，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师青玄是怎么知道前因后果的？是怎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的？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他眼皮子底下转移了师无渡的？
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后来才明白？却教他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师青玄既然明知道这一切，竟然还是口口声声“我是明兄最好的朋友”。他平日的亲昵和温柔，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镜中的花水中的月，一触即碎，他到底是不为天道所钟，最后的温存也是不必再留。
贺玄上前一步，平静道：“师青玄。”
师青玄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明兄。”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但师青玄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心里半是难过半是放松，师无渡已经被送走了，接下来只需要让贺玄报仇雪恨，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了。
这已经是师青玄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一切由他而起，便也该由他而终。
他知道兄长所作所为不能被饶恕，但他无法在明知死路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师无渡去死。师无渡不能死，贺玄也不能死，那很好，他死就可以了。
是以最后他也只是安静了片刻，道：“对不起。”
贺玄眉眼不动，就那么看着他，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师青玄闭了闭眼，知道他又走错了路。
“真的对不起……”
“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师无渡了吗？”
贺玄道。
“……”
贺玄觉得有点可笑，又笑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身处深渊玄谭，本就一无所有。结果仅有的那点子从水面上透下来的光，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非是为他。
“地师明仪”曾给了他唯一的好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只是每一次他都会选择师无渡，最可笑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贺玄竟然还是不想杀他。
“我知道你不想杀我，”师青玄道，“没关系的，明兄。”
他来前就已经自毁了根基，此刻心底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贺玄嗤道：“你以为死就是结束吗？”
“不是。”师青玄痛快道，此刻他面上已无分毫贺玄曾经熟悉的天真稚气，唯留下几分如释重负的安宁，看在贺玄眼里实在扎眼的很。
“但我会魂飞魄散，对不起，明兄……我骗了你。”
贺玄心中重重一跳。
他实在是了解师青玄，这种情况下师青玄会做出什么，贺玄简直不用多费脑子就能想到。
贺玄指尖动了动，道：“你想用生生世世换师无渡一辈子的命？”
“不是为了我哥，你知道的。我哥神格已经没了，这一世他就是个凡人，没人知道他是水横天了。我知道你实在很想杀他，但我真的……我真的。”
“我的确很想杀他。”贺玄垂眼，低头看着师青玄道，“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才的暴怒过去后他就发现不对了：师青玄不是这么善于掩饰的人，他了解师青玄的程度更甚于师无渡，除非师青玄演技高到他无法察觉到一丝违和的地步。
贺玄在上天庭岂止地师一个分身，只是这个分身同师青玄接触最多而已。除非师青玄做戏做到全套人前人后不落破绽，否则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如果是这样，更不能被解释的是，既然师青玄心怀叵测，和他相处全是做戏，他为什么这样吃力不讨好的送走师无渡？
做戏几百年，累也不累？——师青玄又不是贺玄，血海深仇在身，再演个几百年也不觉得累。
他明明只需要告诉师无渡这件事，自然能令贺玄几百年心血毁于一旦，甚至不能全身而退。
“我……”师青玄神情有些恍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在我面前——”
接下来他便缄口不言。
“……”
贺玄的第一反应：真是荒谬。
但看得出师青玄没有说谎，何况师青玄根本就学不会说谎——本来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师青玄。
“我真是太蠢了……”师青玄喃喃道，“已经重来一次，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不起、明……贺公子，我真的已经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因为本来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贺玄手背在身后，指尖动了动，面上冷淡的想。
又不希望师无渡死，又不愿意贺玄死，哪有这样好的事情？两全其美？何等天真。
但他不能就这么说，贺玄不动神色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师无渡？我杀了你哥哥。”
“告诉我哥？……不行，这太过分了。”
师青玄道：“……都是我的错。真的，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贺公子——”
“……”
“我真的好累啊，明兄。”师青玄突然叹了口气，“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从前一定不会这样缠着你。”
若非如此，怎么会令两个人都进退维谷。
师青玄俨然已经是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
贺玄一言不发，师青玄就当他默认。
他又叹了口气，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笑着说了一句话：“下一次……算了，没有下一次了。再见，明兄。”
贺玄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不及师青玄睁眼，一个墨黑色的手环就套上了他的手腕。
师青玄立时感觉自己被从天上重重地拉了回来，抬眼一看，贺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下一次？的确没有下一次。”
黑水玄鬼冷笑一声，道：“死？你想的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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