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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庄稼地里讨生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呢，还是继续他爹那样的“一人”（杨树沟人对能通鬼神仙灵的人的叫法，也可做“异人”），混吃骗喝地过一辈子呢？这既是满堂的问题，也是他娘和他舅的问题。很显然，他舅是坚决地选择了后者，他觉得这是最适合满堂的“康庄大道”。他娘也是，目前似乎是看不到希望的。面满堂既看不到本分农民的前途，也想不出像他爹那样有什么不好。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躺在炕上他都在想着当年老师问过的关于理想的问题。张清北当年的理想是科学家，如今却在乡上的中学里教书哩；李小英当时是说将来要当老师，到现在也还只是个民办的，这算不算是实现了理想；只有满堂的理想最实际，他觉得再怎么当个农民是再容易不过得了，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可是如今他既当不了农民，别人也不希望他当一个本分的农民了。

“大家都是屎沟子，谁也不要笑话谁。你们是吃饭睡觉，我也是睡觉吃饭，没多大区别……”满堂想到这里，不觉心里一惊，“还有一样，还真不一样？”是哪样？“人家们是两个睡，我可是一个人睡哩……”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此时堂屋后的松树伸着臂膀，头顶、肩头、胳膊上都已经是白得了。门前的山梁上也是，月光下分外地明。

满堂睡不着，出了门，站在大门前的芨芨墩上尿尿哩。晚上在炉子上打了一壶老砖茶，搅扰了一夜的瞌睡，又憋了一尿脬的尿。他尿了很长时间，这一泡尿似乎还没有尿完的意思。夜晚的风凉凉的、冰冰的，涧沟畔的几棵柏杨树早落光了叶子，如今只有那树梢在风中微微摆动。满堂抬头望了望天空，三星已经垂到西天了。

“天快亮了！”满堂提了裤子回到家里去了。

第二天是他舅把他从被窝里叫起来的。

今天是十五，是护化爷选弟子，拨指满堂的日子，他舅跟他表哥一早就来了。

满堂因为那泡尿，鸡叫头遍才睡着，没想一觉睡到了现在。起床胡乱抹了把脸。

他舅就又问他，最近是不是天天上香爨灯，是不是好好服侍护化爷了……

满堂一边“嗯嗯啊啊”的点头，一面准备着烧水打茶。

后来，根生领着一个人来了。这个人就是请来拨指满堂的，“菩萨”的弟子。马保也跟着进了堂屋。

满堂他舅把两个人赶紧让到了堂屋炕上坐了，又让三姓倒了茶，让了纸烟。

“马保这两年攒劲多了呀，你看走得都稳当多了。”满堂他舅看着跨在炕沿头上的马保对根生说话。

“是呀，这还不是护化爷的好处。这两年我让他天天给护化爷上香磕头哩”，根生说着，还用手摸了两下马保的头。

马保这两年还真是硬绑多了，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了，有时还会跑两下。只是身子硬绑了，嘴里那舌头却还是软不拉叽，说的话只有他娘老子能听来。

满堂他舅之所以说马保攒劲的话，其原因不言自明。

卲三也来了，庄子上的老婆子老汉也来了，学校里的学生娃也来了……

今天，满堂他娘也是格外高兴，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的表情。她也给护化爷磕了头，末了还举着合了十的手掌，直着身子在供桌前默念好一阵。念的啥，没人知道，只是两片嘴皮子似动非动了一阵。接着就是一会儿在堂屋炉子里加碳，一会儿在东房锅头上添水。

仪式大约是中午时分开始的。

满堂身上搭了两条红被面，此时就端端地跪在堂屋台子上，正对着里面的护化的神桩。马保跟卲三一左一右，像衙门里哼哈二将立在满堂的身边。院子里的人们一下子围拢成了半圆，老汉们跪着，娃娃们把头塞到大人们的裤裆里往里瞅。有几个认得满堂，在那里嘀咕：“那个是尕毡匠老师，给我们上过课哩……”“他不当老师要当‘发拉’（神汉）哩……”

先是鸣炮，接着是那个请来的“菩萨”的弟子开始上案了。

根生就在一边也呼应着，一会烧香，一会焚裱。那位菩萨的弟子则用手中的一串念珠反复敲打满堂的头顶，嘴里一直念着什么。可是满堂依然定定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满堂显然是没有被“提”的迹象。根生便让满堂他舅舀了一碗清水，用一枝柏树枝蘸了水往满堂身上洒，可是满堂除了因为冰水溅到脖颈而抖索了一下外，还是没有反应。

人群里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不中呀，这不全焕的人，神也不愿意呗……”“……就是一旦把护化惹下的，都是他非要把护化往外撵里嘛……”“……哎、哎、哎，这马保怎么抖开了……”

也是怪得很，满堂在那里没半点反应的时候，一直站在他旁边的马保倒是身子哆嗦了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先是不停地甩头，一下子还把头上戴的“火车头”给甩掉了，嘴里也是开始“噗噜、噗噜”地吹，这动作跟一旦当年一模一样。满堂跪着的人蹲了起来，惊诧地望着。根生也是被吓到了样子，呆了一阵，然后走过去在马保脸上狠狠闪了一巴掌，嘴里还骂了一句：“赶紧滚----”

可是这马保非但没滚，反而整个身子也剧烈颤动起来，抖了一会儿后转过身来向着他爹。他的眼睛圆圆地瞪着，嘴皮子还在哆嗦，嘴里便说：“我的铃铛来，我的铃铛哪去了？”大家都被马保的话问傻了，一来是马保的舌头怎么突然直了、硬了，二来则是他问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不是马保，这是分明是一旦吗……”“一旦抓住了，一旦把马保抓住了……”人群里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