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他爹这半晌没说话其实也是在盘算着满堂的未来生活。他也清楚,就满堂的情况这以后庄稼地里是没办法,杨树沟这沟沟坎坎的地方,就是健全人也是一天到晚上坡下屲没个平坦路走。杨树沟这十来户人家祖祖辈辈就在这土坷垃里刨食,虽然没饿死过人,但也没出过吃撑的,也就勉强过得去。满堂他爹也想到了手艺,可他知道手艺这活计不是家传就是自悟的,他也见过“给人剃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可在这杨树沟谁还把他当个手艺嘞,就算是手艺,谁还肯在这个上花钱。杨树沟上了岁数的人谁还拿不了个刀子。再有就是走街串巷的“崩苞谷”,还有给人家“弹棉花、熟皮子”的了。崩苞谷也不行,那还是要翻山越岭、要走路。“熟皮子”的也找不上好师傅了,就这“弹棉花”,一旦知道旧寺沟有个匠人,可以找一下。
当下一旦觉得心里稍稍敞亮了些,起身到堂屋里找出了一包烟。满堂他舅抽了一口说:“这烟抽着没劲涨,还不如个山药(洋芋)秧秧子哩!”
一旦说:“你就抽不来,这可是好烟,‘哈德门’!”说着,把吐出来的烟雾又吸到了鼻子里,过了一会,又从嘴里慢慢地嘘出来。
满堂他舅并没有抽完那只“哈德门”,悄悄地用手指掐灭后揙到了耳朵上。顿了一会,叫过满堂来说:
“娃,不要害怕,‘头掉了还不是碗口大个疤’,没有脚也没啥,过日子关键是要跌办、要下个把头哩。”说着他又把插在腰间的烟锅取下来,拉开烟袋子,又开始装烟了。杨树沟的男人们就是这样,没个烟抽这话就说不下去。
虽然就那么两三口烟,可不吸,这嗓子眼里的话就出不来。
“娃呀,我想着你还是把学下的东西记着,不要丢掉,‘眼前头的路黑着哩’,说不上那天还用得上哩。”他装了一锅子又吸开了。
山村的夏夜静谧安闲,星星明明地缀满天空,一条银河亮亮地架在杨树沟的南北山梁上。“夜鳖婳”的叫声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屋外的树梢、一会儿又在院内的廊下。张清北家的狗不时也会汪几声,大多时候也只是卧着不出声,杨树沟的人睡得早,一天辛劳的脊背早塌在土炕上了。院子里的四个人又没了声气,只有满堂家牲口圈里的骡子吃草的“库楚、库楚”的响声。一只在树上打瞌睡的鸟不小心从树枝上跌落,“扑棱棱”响了一阵,这惊动到了张清北家的大黄狗,它站起来,并没汪,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呼----”的声音,临了只汪了一声,就又卧下了。
满堂他舅起身回家了。
他拍拍了屁股上的土,背着手走出去了。
“满堂,明天到咱家来,让你舅母烙油馍馍吃。”说着出门去了,满堂他娘送到大门口。
关了门,一家人也就睡了。
满堂从矿上出事故回来的事村里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就张清北见过,可能他们家里人知道,再是没有人知晓了。而满堂也是一直没有出门,整天就闷在家里,不是卧在东房的土炕上,就是在堂屋台子上闲坐。
满堂他娘还是忙着地里的活,早出晚归。一旦是两天后抱着“神桩”走的,他是去青海给人家“看病”的。
家里就满堂一个人,瞌睡都睡醒了,当然也就只是干绷着眼睛看天花板。东房的屋顶并没用纸糊上,一眼望上去就是一根一根的椽子,椽缝里是猫儿刺,墙角里还会有蜘蛛网,网上落满了灰尘。这也没什么意思。满堂就从书箱里翻出了“花册子”看,“草原英雄小姐妹”、“红灯记”、“刘胡兰”、“葫芦兄弟”这几本他都能背下来了,也没意思。
他又来到了院子里。太阳正火红火红的,院子西边的土堆里那几只鸡在地上刨了坑,把身子趴在里面,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打瞌睡。花园里的大丽花正在开放,因为太阳的缘故,花瓣也有点无精打彩,皱皱的。满堂就拄着拐子往门外走。
巷道里见不到人,大多人家都到里去忙活了。满堂这些天都没有出来过,此时看到对面坡地里那成片的庄稼也就格外亲切,身上也就舒服了。他便索性坐到了他们家门台上的芨芨墩上。芨芨是杨树沟人家家必备的生活物资,每年秋上,芨芨黄了,人们便连根拔来,揙在屋檐下,等用时取下来扎成扫帚,清扫家里家外。这几墩芨芨还是满堂从沙沟沿上挖回来埋在这里的,没想到还活下来了,他也就不用去外面拔了,这几墩就够他们家用的了。
张清北家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多人的样子。满堂这才想起那张清北的话,过两天班主任会来他们家,这可能就来了。满堂的心腾地跳了一下,他想站起来回去,他不想让老师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说话的声音又大了些,仿佛前面是在屋里,现在好像已经到院子里了。
满堂连忙支起拐子,扶着往上起身,突然头顶“嗡”的一下,他头昏了一下,就又蹲下来了。
张清北家说话的声音又大了,他似乎听到了班主任的声音。满堂就又往起起,这一次他起来了,张清北家的门口出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满堂的班主任,李老师,后面是清北的爹妈,还有一个,满堂隐隐约约觉得那可能就是李小英。清北走在最后,他推着一辆自行车,那可能就是李老师的车子。
有时候你不想发生的事情,偏偏就会发生,就比如现在。满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木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满堂家和清北家也就十来米的距离,那几个人径直就走了过来,满堂先前是低着头的,可是现在避是避不了的,只好慢慢抬起了头。
还没等他开口,李老师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的事情,不过也不要紧,关键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张清北的爹妈也来到了跟前,也都频频点头,他们也认为李老师说得对,清北他妈还在悄悄抹眼泪。
满堂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是点了点头。
李老师接着又说:“张清北问我你还能不能继续上学的事”,李老师扶了扶眼镜,看了一下张清北,说,“能是能,只是,你现在这情况……你们家离学校又远,不太方便……”
“书我再不念,我爹要我学门手艺……”
“好呀,学手艺也不错,饿不着肚子。”李老师也觉得学手艺好。
清北他爹接着话茬就问:“你爹让你学啥手艺哩?”
“弹棉花……”
“弹棉花?”李老师和清北爹几乎是同时发出这疑问的,接着清北他爹就说了,“你爹也是没哈数,哪里那多棉花哩吗?我看是把娃往瞎路上指哩吗……”清北的妈听了,觉得不妥,用手扽了扽他。
“就是,可学的手艺多着哩,还可以学其它的吗!”李老师说罢,便从清北手里接过自行车走了。清北的爹妈也回了。这里只剩下清北、满堂和李小英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