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把这些钱放到哪里,满堂他娘也是思慕了好一阵,最后决定是放到牲口圈里的一个墙缝里。
后来,她又要看满堂没了脚的腿,就又是哭。
解开裤脚,轻轻提起裤子。那是一截断了树梢的树桩,那愈合后的茬口就像是人嘴里的臼齿齿面,不过牙齿是白色的,而它却此时正红得很,又仿佛是扒了皮的羊腿。满堂他娘双手里紧捧着这只腿,又失声痛哭起了。
满堂从他娘手里缩回那条腿,默默地又扎住了裤脚,靠在炕角的被上闭上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满堂他爹回来了。怀里抱着堂屋柜子上的那个绑着红绸子的木头桩桩。
他当然不知道满堂已经回来了,更不知道满堂已经成了半疺。
他先在堂屋里给他的神点了灯、燃了香、磕了头,然后就站在院子里叫满堂娘,“饭好了没,今天肚子饿得很”,说着便蹲在堂屋台子上抽起了烟。
满堂他娘并没有准备晚饭,把前面满堂他们吃剩的面和臊子留在锅里,此时还热着,正好端了出去。
满堂也是靠着被子睡着了,是被他爹的叫声吓醒的。
“这么快呀”,满堂他爹没想到饭这么快就好了,把嘴里的烟卷取下、掐灭,把半截子又揙在了耳朵上,一只手接过了碗。
“就这一碗,不够你就吃点馍馍。”满堂他娘的口气有点冷。
一旦正准备抓筷子搅饭哩,那面早有点坨了,还有点棉,早就有点不高兴,又听满堂他娘这么说,眼睛瞅了一下。他本想放下碗发火的,可肚子的确太饿了,就只是搅了又搅,吸溜、吸溜吃了起来。两三口就吃完了,又把那臊子汤都喝了个精光。吃完饭才把前面的话又接着说了:“你就做了一碗呀,柜子里没面了吗?”
“一碗,以后就这一碗你也吃不上了!”
一旦听了这话,火气又上来了,“怎么,你这是咒我死哩吗?”他的两只眼睛瞪得两只灯泡,他每次跳神的时候就这副模样,吓的那些“善男信女”不住的磕头,嘴里直唤,“老人家善着、你老人家善着”。
满堂他娘索性也坐在台子上又哭开了。
一旦一脚踢了碗,又一脚踢在了满堂他娘的屁股上,嘴里还在说:“你就光知道哭,哭哭哭,叫沟里的人都听到!”
满堂听到了响动,穿了衣服,拄了拐子走了出来。
天色还明,院子里他妈洗过的衣服堆到了一边----那是他爹推过去,他一向反对在院子里晾衣服,尤其是女人的衣服。院子中间的藏炉里正冒着青烟,烟雾罩在院子的顶上,柏树叶的味很清香,满堂吸了一口不禁打了个喷嚏。
满堂他爹面朝着里屋就蹲在柱子跟里又吸他的那半截子烟卷,他娘还在台子上啜泣,他们都没注意到满堂出来,这一声喷嚏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满堂他爹以为是来了什么人,忙站起身循声找寻,目光一下子吸在了满堂的身上。
满堂他爹摇了一下头,认真眨巴了两下眼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向前走了两步,下到院子里来。
“你----啥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爹!”
“怎么”,满堂他爹这才发现满堂右胳膊底下夹着的拐子,又往前走了两步,“怎么,你腿咋了?”
“没事,爹,不小心砸到了----脚没了……”
“什么,没脚了,这还没事?”说着他才看见满堂那一只没了脚的腿就悬在半空里,挨不了地。
“这、这,这,哎……”一旦一时不知道该说啥,支吾了半天也就吐出了一个字,接着便是长长的叹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儿子成个四肢不全的残疾人,因为他觉得他那样虔诚地服侍着护化爷,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他以及他们一家人都会逢凶化吉,平安健康的。这么多年,他几乎是把全身心都放在“求神问卦”上,家里就是“油缸倒了”,他也不管。可是如今,满堂,自己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半蔫痫,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满堂站在院子里,看着太阳一点点把光芒收敛。暮色也一口一口地吞没满堂家的院子,花园里两棵向日葵也随着光明的退却而低下了头颅。屋后的山梁把巨大的背景黑黢黢地撒泼在整个杨树沟里,李小英家的叫驴又在扯着嗓子叫唤。
满堂他爹此时就蹲在台子上猛劲吸烟,整个人就罩在暮色和烟雾里,烟头明明灭灭的红色火焰一闪一闪,和着整个夏日傍晚翕忽的山风。
满堂他娘把搭在铁丝上的衣服一件件揽到胳膊上,拿到东房里去整理。
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满堂转身回到了东房里。
来的不是别人,是三姓他爹、满堂他舅、一旦的舅老爷。
“家里没电吗,黑沌沌地。满堂,满堂,把灯拉着……”他一进门看到满堂家黑漆漆一片,就一边要拉灯,一边就叫起了满堂的名字。
满堂他爹随手把堂屋台子上的灯拉着了,站起来,低着头,闷闷地说了声:“家舅来,来啊……”
满堂又从东房里出来了,三个人就坐到了堂屋台子上。
满堂他爹在衣兜里摸了两下,没找到烟。就这一会,他把那半包“燎原”已经前胸贴后背了,而满堂他舅早已摸出旱烟锅子装烟渣子了。
旱烟锅——在杨树沟,男人一过三十岁,便会逐渐与旱烟打上交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旱烟的关系越发密切,有的男人发展到老婆孩子可以不要,但旱烟锅却决不能丢。这旱烟锅一般由黄铜制成,用竹子或者榆树小木棍削成的烟管和玉石或者塑料代用品或者黄铜做的烟嘴连接而成。由于旱烟锅上常常挂一个长短不同的装烟布袋,因而人们通常把旱烟锅叫烟袋。从后领处塞进脖子里,或是插到腰带里,那走在巷道里也是觉得“耍人”得很。由于烟袋上拴着袋子,烟锅在衣服里,袋子在衣服外,因而烟锅既掉不进去,袋子也掉不出来,干活走路没有一点影响,渐渐地成了男人们的一种代表性的着装打扮,少了旱烟锅就多了几份寒酸。闲聊亦或劳作的间隙,咂上几锅子旱烟,那便是人间无上的享受了。
铜黄色的烟锅嘴头里冒着袅袅蓝烟,掉了够二十厘米长的旱烟袋子轻轻地摆动,像是轻盈的舞蹈。满堂他舅长吸一口,吐出的烟徐徐而上,口里的烟吐完后,他揩了揩嘴巴,大拇指按了一把烟锅嘴头,又吸一口。最后,猛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在烟嘴处吹一口,那烟锅里的灰便被吹了出来。就这么三两口,烟算是抽完了。打开烟袋把烟锅子又伸进去挖烟渣子了,一面就说话了:
“事情已经出了,就不要怨天怨地了。命该如此就如此”,满堂打小就喜欢他舅,他舅说话直接了当,对他这个外甥也关心。他又装了一锅子烟,吸了一口说,“这以后庄稼地里的活看来是没办法做了,不行就学个手艺。这以前老汉们就说了,不过啥世道,手艺人总能讨口饭吃哩。你在外面跑得多”,他又吸了两口,一锅子又完了,嘴朝着满堂他爹说,但身子还是没有转过来,“你认得人也多,不行就给娃早点想算个好手艺。”他话也说完了,烟也抽罢了,把烟袋子一系,装到衣服口袋里,烟锅子在柱顶石上磕了磕就抽到腰里的黑系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