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风雨桥
贵州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和书上说的一样,夏季高温且多雨。
今天的正午时分没有下雨,空气却闷得可怕,滂沱般让人喘不过气。蝉鸣这时聒噪了起来,像有一团火被压在大地的心窝里。
陈志刚戴一顶墨绿色旅行帽,走在铜仁的街上,身后跟着他的学生方浅蓝。 陈志刚约莫五十岁,却毫不显老。帽檐下神采奕奕的双眼时不时向四周看看,活像个被通缉的特务。
“陈老师,还要走多远啊?”方浅蓝终于忍不住问。
“不急着去,咱们应该要等很长时间。”
“呃,所以能告诉我这是个什么科研项目了吗?”
“不急着说,这个吧其实也不能算是个科研项目,就是一个猜想。猜想嘛,瞎猜的猜,十有八九是错的。所以我也不急着验证。”陈志刚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要不是方浅蓝知道这是他倾注多年心血的项目,没准还真信了他的话。
陈志刚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我以前的一个同学叫周开荣,上世纪末搞气象的。她在这附近的山里有一个院子,里面有很多设备,没准能用得上。”
“气象?老师你还懂气象?”
“不懂。我要是啥都懂早去大学教书了。”
方浅蓝更迷糊了。做个关于气象的实验还不能在实验室做,非要坐大半天火车跑到深山老林里来?
二人又走了几里路,方浅蓝已经全然没了赏景的兴致,只是麻木地跟在老师后面。
“喂!看那个!”陈志刚突兀的一声叫喊把方浅蓝从昏昏欲睡中拽了出来。
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方浅蓝看到一座黛瓦楼阁隐现于山林中,“老师你说的什么气象基地到了?”
“没有。那是侗族的民族建筑,叫风雨桥。”陈志刚边走边说道。
由于逆着日光看不太清,方浅蓝经他这么一说才看出这是座桥。风雨桥横在河上,却又不像一座桥,而像蓄水坝一般敦厚老实。
全桥采用榫卯结构,将传统做到了极致。桥并不露天,满满地覆着一层亭榭,供人遮风避雨——风雨桥也因此得名。
方浅蓝本以为这只是前往基地途中的一景,没想到陈志刚径直带他走上了桥。这桥虽古老且精密,却因偏离市区而鲜为人知,不像几座大型风雨桥那样闻名遐迩。
陈志刚仿佛早料到他的疑问,便说:“你看这天闷的,都能把水烧到三百度。指不定哪会就下大雨了。周开荣还没来,我们先去桥里躲躲。”
“哦,基地还没到啊。”方浅蓝应了一声,转念一想到可以休息一会了,又打起精神跑上了桥。
风雨桥上没有人家,君子般矗立的亭台都是供行人避雨的。陈志刚就地而坐,丝毫没有第一次前来的拘谨。老练却不庄重,是方浅蓝对他这个不正经导师的内心评价。
陈志刚很避讳自己的往事,但方浅蓝还是从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那里听说了很多他早年的疯狂事迹:给飞机底部和导弹上安装电磁铁,利用斥力加快投弹速度;将某地十余年间的每日天气记录转化为二进制,然后仅凭某段日期实现加密通话……
总之,在那位学长看来,陈志刚是一个埋伏得很好的偏执的疯子。
后来方浅蓝再没见过那位学长,陈志刚也不再在酒桌上炫耀他的“关门弟子”。据传闻,他好像是被迫害致死,又好像改头换面永远退出了科学界。
诚然,在这样一个利益被不断加权的时代,几乎没有实际用处的理论科学很难比应用科学进步更快。而应用科学又因其革命般的经济效益,成了政客们谈判桌上的筹码。棋子从来无权言语,筹码从来无法反驳。
那位年少有为的学长,可能就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了吧。
方浅蓝独自想着,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雨声打断。亚热带的雨迅捷地砸了下来。天欠了地的债,雨就做了欠条。顷刻间,欠条化为刀与子弹,犂庭扫穴。 蝉噤声了,四下如竣工时的鞭炮一般。在这种雷雨下,风雨桥能岿然不动便显得更加可贵,让今人不禁佩服古人的智慧。
但好像只有方浅蓝无所事事而专注地赏雨,陈志刚可没闲着。他和一位头裹团圆式黑白包头帕的老人攀谈了起来。方浅蓝仔细打量了一番,那老人身穿对襟窄袖服饰,应是少数民族,却又说着熟练的汉语,同陈志刚聊得风生水起。 二人素不相识却交流甚欢,方浅蓝也坐在他们旁边倾听。陈志刚指了指方浅蓝:“这是我的学生,姓方。这是侗族的一位老先生,这风雨桥就是他曾祖父主持修建的。” 方浅蓝听了这话,不免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这位老人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成天只是坐在桥上的屋檐下,从他的双眼里得不出任何信息,像古井里平静的死水。与陈志刚活力而坚毅的眼神截然不同。
方浅蓝想起余秋雨的一段话: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
老人似乎属于后者。至少目前陈志刚和方浅蓝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