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不约定

003.不约定

骤雨在对流层加够了速度，只一闪身，便从几人的眼帘前划过。打得那槐花也重重地扑在水面，忘却了落花应有的蹁跹翻转的美感。

嘈杂的白噪音给予了雨季一种特别的韵律，在这种韵律下，侗族老人缓慢的声音融入了自然，诉说着他的生平。

陈志刚默默将手机调为静音，就像真的什么都不急一样。古桥，老树，深山，旅人。时间慢了下来，世界也慢了下来。

“那个，你们是哪里人啊？”老人拉住陈志刚问道。

“北京。”

“哎！北京，我去过北京好几年呢！是在我小的时候，大约是渡江战役那时候，我父亲把我送到了北京的学堂学习，我当时玩心大，经常不去上学，学堂叫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了，估摸着现在也没有了吧。哦，我的汉语就是从那时学的。”

“后来有人寄给我一封信，侗语写的。信上说的是我父亲打仗时落下的旧病复发了，已经死了。我当时那是一个不相信啊，反反复复地想，最后我断定这是个恶作剧。明面上我这么想，暗地里还是怕得很，放年假的时候我偷跑回家，才知道信上写的都是真的。我当时那叫一个受不了啊！”

老人说到这里，语调激动起来，又渐渐地平稳下去：“我父亲生前就经常坐在这桥上，有时候搂着刚几岁的我。有一次跟现在一样下着大雨，他指着天上飞的鸟给我看，那鸟一会飞，一会停，飞得越来越远，我的眼前就像蒙了一层雾，只看见一个白点在河上、岸边来来回回，最终一个恍惚就看不见了。” “那年冬天我回到家，就蹲在河边想，我想那时的事跟梦似的。我现在都觉得那就是个梦，我从来没见过那只鸟，也从来没人和我一起坐在桥上。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下午我什么都没干，只在河边慢慢地走，走累了，我就到桥上，坐在梦里坐着的那个地方，我的眼前似乎真的出现那只鸟了……”老人的眼神愈加迷离了。

“后来我听说胜利了，再后来我听说建国了。我们家这地方偏，几十年也就这样过来了。这山沟里毕竟是水汽旺，几十年遇到过多少大雨，早都数不清了。我们这儿种水稻，多少次插秧的时候下起了雨，多少次想到那只白鸟，也数不清了。我就看得开了，梦也好，真也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要不然怎么叫过去呢？过去的，都过去了……”

方浅蓝找了把闲置了竹椅坐下，惬意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您这心境挺好啊，脱离了外界的干扰，就在这清新的山林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 哪能啊！”老人听到这话却有些愠恼，“小伙子，我跟你说，人不能太脱俗，不能太看得开。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我想过很多事。你说要是人都安于现状，都觉得吃穿不愁就是美好，那怎么行！越是不满，越是努力，才越能满。”

方浅蓝被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吓到了，磕磕巴巴地说：“嗯，对，不满是向上的车轮。”

老人得到方浅蓝的认同，觉得自己的劝说起到了成效，便继续说道：“人一定要上进，特别是年轻人。你不能享受那种隐居深山的生活，那不叫文雅闲适，那就是逃避！现在很多人都说不要功利，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功夺利，就是为了名垂千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好多人跟我说失败未尝不可，退一步比进一步更好什么的，我不听。我就要成功，就要功名利禄。他们不能干的，我就要干。你们等雨停了可以去桥后边看看，那里能看见一个山头，我以前就在那个山头后面种稻。一天反反复复爬四回山，那条路我大半夜也能摸回来。就是为了多种稻子，多卖钱。”

“钱怎么了，我就搞不懂钱怎么就俗了。钱说白了就是拿来换货物的货物。我感觉这个货物就是老祖宗最高妙的发明。小伙子你想想，若是没有钱这种东西，你拿你的粮食换别人的衣物，一来谁也说不好兑换的标准，二来人家自己也有粮食，不一定愿意换你的粮食。这种情况下，你拼命种出来的粮食最后糟蹋在你自己家里，谁还愿意拼命干活呢？”

“钱这个东西，能把你干的活都存起来，你想要什么，什么时候想要，都能用你干的活来换。这下子人民才有奔头，咱们国家才会进步。所以我不反对挣钱，恰恰相反，那些躲在山里一辈子的文人诗人才是我最看不惯的。拿我自己来说，我种稻子种了一辈子，他们呢？他们干了些什么？不过是让学堂里多了几篇文章，连一个人都喂不饱！”

“这……”方浅蓝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种价值观。过分注重经济，而完全忽视其他，这种做法真的能使经济发展吗？

方浅蓝认为绝对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老人是如何得出这些疯狂的有着极大偏差的的结论的，他也不想因为这事和老人发生争执。所以最终他选择了沉默。 陈志刚不知何时从身后出现了，他拍了拍方浅蓝，说：“刚才我去接了个电话，周开荣他们快到了，我们去那边大路上等吧。”

方浅蓝这才发现陈志刚去接了个电话，而且有点好奇手机静音他是怎么听到电话铃的。方浅蓝下意识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不再说话的老人。老人刚才说了太多话，好像有些累了。

“老爷爷，那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下这么大雨，再坐一会嘛！”老人抬起头说。

陈志刚一边检查包里的东西一边搭话道：“没事，有车来接我们。我们这段时间都会在铜仁，老人家，等过些天我们再来看您。”

老人轻轻地摇着头：“不用。不用讲好时间。人越是说好的事，最后越说不好。最好的约定，是不做约定。” “那……行吧，祝您老人家平安快乐！”

“我不要我快乐，我要国家有福，人民快乐。”

“真是个一言难尽的老人啊。”方浅蓝想着，抱头钻进了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