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台伯河

（一）血色

夜半三四点钟时，天边打起了炸雷，如重鼓一般，击打着爱莉丝的心脏。

“要离开了……”她驻足于阳台上，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几根粗壮的树枝枝干挡在窗前，在狂风骤雨中张牙舞爪的乱舞，像丛林中舞动的土著。

“小姐，该走了。”白子的声音和敲门声同时响起，爱莉丝关上了窗户。快速将铺着羊毛毯的床，整理干净，又环顾一周生怕遗忘了什么。她打开角落的红木橱柜，第一排摆满了奖杯，有金有银，她拿起来瞥一眼，放在了一边。

“这是，一件首饰？市场上的便宜货，即使是不懂珠宝的人一眼都看得出，地摊上二块钱就可以买得到。”她将一条镀铜的戒指放在手中把玩，上面镶着一粒红宝石（其实是便宜的水晶石边角料罢了），反射着微弱的红光。

“上面有字，用汉字写的。真是怀念啊……”她将戒指凑近，读起了刻在上面的一行小字：“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戒指，因为是我送给你的，吾诗——端木空。”

“老爸送给妈妈的定情信物？哈，还真是浪漫，如果他们还在人世的话，一定很恩爱吧，我也……”想着想着，爱莉丝的心里顿生酸楚，她迅速将戒指塞进口袋，关上了柜门，强行将自己拉回现实世界中。

“快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她打开房门，提着收拾好的行李，与白子一起跑下楼来。门前停着一张普通的黑色汽车，一般人家用的那种，以来掩人耳目。

“我来开，我有驾照，你坐好就行！”爱莉丝迅速跳上车子，系上了安全带。白子将行李扔到后备箱后，也急忙坐了上了车。

“白子，在到台伯河畔之前，我会派人一路暗中保护你们的。但是，当你们上了那艘快艇后，我便无法为你们提供保护了。今后的日子，需要你们独自面对……近江白子，我将我最亲爱的侄女拜托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她还很年轻，我知道你当时是想保护她。”

“但请答应我，千万不要轻易送命，你一定要活着，只有你活着才能一直守护她，难道不是吗？”

白子盯着窗外，脑海中回想着托勒斯先生临行前的嘱托，她攥住了怀中冰冷的武器，默默在心中祈祷着：但愿这玩意不会派上用场！

由于大雨的作用，街边的路灯略显昏暗，本就漆黑的车身，此刻与夜色完美融入一体，车速飞快，如同幽灵一般。

“白子，抱歉，你本该不必陪我一起……”

“……可以看得见台伯河了，还有多长时间到达啊！”白子沉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

“大概十来分钟，以这个车速的话！”

“哦。”

半晌后，雨更大了。台伯河水位开始增高，河面上零星几艘安保舰，也一并停在了河岸上，船员们都躲在船舱中呼呼大睡，对于爱莉丝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

爱莉丝打开车窗，朝外面看了一眼，踩下刹车板，拉紧手刹，停下了车子。

“白子，我们到了。快下车，后备箱里的东西能拿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将它扔下吧！”

说完，她走下车，将车门重重砸上。将拔出的车钥匙，扔进了台伯河。“有人跟着我们，一路上都在……”白子朝不远处看去，隐约可以看见几个影子。

“叔叔的人，大概是罗恩他们，那个卷发大叔。白子，和他们打个招呼吧，说不定今后都难以再见了！”

“恩！”二人转身向远处挥了挥手后，没作停留，急匆匆地向河岸走去。河岸旁两座圣人的雕像已见轮廓，三个人在那里等，带着雨具。

“他们来了，小姐！”

“我知道，走吧……”爱莉丝拎过白子手中的行李箱，顶着大雨，向前面跑去。

“来了，你们早到了二分钟，相对于约定好的时间。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算了，快上船吧，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把雨衣披上……”爱莉丝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又将另一件雨衣给白子披上。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金发蓝眼看上去像北欧人的高壮男子，扛过行李箱，跳上了船。他将两只行李箱放在甲板，再盖上一块黑色忛布，上面涂上了一层防水的蜡油。

待三位船员都上船就位后，白子跟着跳到了船上，她把手伸向爱莉丝，“小姐，抓住我的手。”

而爱莉丝却纹丝不动，就像与周围融为一体一般。她低着头，盯着地面，地面的积水没过了脚的一半，并且不停的流动着，持续增高。

“小姐？”白子爬到岸上，走到爱莉丝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着，抬起了头，紧握着拳头，眼角有一些红肿。她供着脊背，身子看上去有一些蜷缩，她身体微微颤动着，不知是因为过度紧张，还是因全身被雨水浸湿而导致的寒意。

“小姐，你……没事吧？”白子关切地问道，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是不是太累了？”

“不，没什么。雨水进眼睛里了而已，不用在意。”爱莉丝强扬嘴角，笑了笑，向下一跃，跳到了甲板上。

但她脚下一滑，差点栽倒在地，在她后面的白子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爱莉丝，两人撞了个满怀。

一张破渔网绊住了爱莉丝的脚，失去平衡的两人在甲板上滑倒了。爱莉丝的狠狠栽在甲板上，身体与钢铁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她感觉头感到一阵沉闷，肚子里有什么在翻滚而出一般。

这时，她感到一阵温暖从怀中袭来，仿佛有什么在蠕动。她低头看，是白子，正被自己抱在怀中。但她面色很难看，要哭出来一样，好像吓坏了。

“小姐，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

“别说那些了，不怪你，先拉我一把！”爱莉丝松开了手，白子麻利的站了起来，伸手拉住爱莉丝。

当接触到白子干瘦的手时，爱莉丝的眼皮跳动起来，她感觉得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以不正常的速度，仿佛即将从喉咙跳出来了。接着，从手腕部传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强忍着站起来了，拉着白子的手。但剧烈的疼痛，差点让她失去意识，她紧咬牙关，死命捏住拳头。但身体却忍不住颤抖着，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

即使隔着雨衣，疯狂肆虐的雨打在身上时，爱莉丝不禁感觉寒彻骨髓，两只手因剧烈的疼痛和无法忍受的寒意而麻痹。

“身子就像老了几十岁一般。”她这样想着，朝船舱缓缓走了过去，脑袋像铅球一般沉——走到船舱的木地板上席地而坐。她脱下雨衣，里面灌满了雨水，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简直湿透了。

她仿佛感受到流到地板上的水，甚至包括她的身体中的血液，都在慢慢停止流动甚至凝结。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大概是着凉了，扛一阵子应该就好了。”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将双手塞到胸口，试图用体温给予冻得通红的双手一丝暖意。

“唔……”她的双手感觉到了一点温暖，但随即而来的前所未有的寒冷。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躁动，心脏跳得更快了，仿佛让人窒息。

每条血管都仿佛被麻痹了，就像无数条触手在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上蹿下跳、肆意舞动一样……

“停、停下，我要死了！”她死死按住胸口，心跳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摇滚歌手打敲击架子鼓一样。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被刀子捅进了心脏后，又拔出来，再一次捅进去，重复着这样做。

“心脏，在向外碰撞……”她明显感觉得到，并非是心脏跳动过快，而是心脏不断在猛烈撞击着胸口。

就像古代攻城时用来撞开城门的攻城车，由上百大力士推着向她的胸口冲击。越来越用力，直至撞开城门。

“啊！”爱莉丝发出一声惨叫，她的面目扭曲，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脏’刺穿了她的胸部，一整个蹿了出来，它后面连接着爱莉丝身上的动脉管，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般迸溅而出。

在她的胸口——此时已是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可以看得见跳动的内脏，泛白的肠子，跳动的红色的肺泡……

血，如油井井喷一样，迸溅而出。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变成介意液态和固态之间的物体，一团粘稠的血块。

血块蠕动着仿佛具有生命，从表面可看到里面跳动的血管，光滑的表皮通体布满黏稠的体液。

粗大的血管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从她的体内剥离、撕扯而出，与血块融为一体。

它张口了血盆大口，嘴中的空间幽暗而深邃如怖人的黑洞一般。无数个黑影在它体内急躁地翻滚，仿佛即将释放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力量。

迸溅四周，数条深黑的丑陋触手破壳而出，将心脏吞噬殆净，它们长着巨大的三角形腔口，一行白骨状倒刺排列在腔口一侧，那似乎是她的肋骨，十三双细小的眼闪着骇人的绿光。

爱莉丝的身体已无法动弹，亦无法挣扎、反抗，但她还保留着意识，她清醒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

“这一定是地狱的景象……”原本就生得一双赤目的她，此刻的眼睛显得更骇人了，眼内白色部分已被红色吞没，一片血色，就像被放逐的恶魔。

吞噬，它不断的吞噬，直至将爱莉丝全身上下吞噬殆尽，融为一体。

爱莉丝眼前所见的最后光景，是一个面目全非的骑士，他拖着残缺的身体，提着骑枪，向自己，发起了冲锋……

血，最后的颜色 ，是血！！！

“卧槽！”唇部的一阵酥麻使爱莉丝醒了过来，她摸了摸后脑，依旧微微作痛。

（二）该说再见了

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北欧人，他身上有一股焦油味。“大概是被寒风惊了吧！”他嘟囔着，一边将热水送到爱莉丝面前，白子接了过去，递到爱莉丝的嘴边。“先让身子暖起来吧——小姐，刚才你在甲板滑倒了，一直不省人事，真是让人吓了一跳呢！”

爱莉丝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羊毛毯内，那个北欧人在一旁烧水，白子半跪着坐在在自己旁边，她的脸颊贴着自己的手，上面湿乎乎的。

“抱歉，让各位担心了，精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对了，这位先生——哦，我似乎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樱，很高兴和你认识。”

她将手伸了过去，北欧人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但也将手递了过去。“布列·瑟农，另外两个是汤姆·索克和蒂姆·巴林，乡下孩子的名字，比不上你们这些大老爷家的。我等受狄恩斯少爷之命，送你们离开罗马。”

“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带着弟弟随着难民潮离开北欧的时候，但是他乘坐的难民船被军方的鱼雷击中了……对了，就在你睡过去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保持这个速度，一个小时就可以离开罗马了，想到船舱外看看吗，雨已经停了。”

“恩，好的！”白子将爱莉丝扶起，在她的身上披上了一件褐色厚外套，搀起她走出了船舱。

爱莉丝一只手杵在白色栏杆前，另一只手塞进衣袋，掏出了手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五点。已到黎明时分了。”她望了一眼远处，天边已渐渐吐白。昨日的月影欲显发灰，在朝阳从河中钻出的过程中，隐隐淡去。

对面的山坡头已渐显光辉，一层薄薄的白雾萦绕在旁，延伸至河岸，如一条轻盈的纱带。

山坡后，就是罗马城。红灯酒绿的光环摇摆着，颤着酽酽的歌喉，在朦朦胧胧的清晨中。

微风吹过，河水荡漾起碎银似的粼粼波光，也吹进了爱莉丝的眼窝。“像是做梦一样呢，终于离开这里了，也是最后一次看着这里了。”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感到一阵倦意。“小姐，您累了吗？ 要不，去休息一下。”白子走到爱莉丝跟前，言语中透露着担心。

“不，只是河水溅到眼睛里而已……你不想多看看吗，这地方，虽然说不上我有多喜欢这里，但毕竟生活了十几年了，也有一点不舍呢！”

白子点了点头，顺着爱莉丝的视线，望向了罗马。

光，从天边刺向河面，河水中满布金丝银线，随着水波晃动着。白子将左手置于胸前，紧握着，指缝间发出一丝深幽的蓝光，像神明的目光一般。

爱莉丝低下头，看着河面。水面荡漾着轻柔的涟漪，像轻柔的绸带故作姿态的抖动一般。

河面清如明镜，她看着水下的自己，发着呆，又在说着什么。

华人街上的梧桐、餐馆老板和蔼可亲的笑容、勤快的老管家里德、经常在叔叔的“唆使”下“教训”让人讨厌的罗恩、唠叨烦人的托勒斯叔叔还有……罗马的雨景，像笼罩在烟雾中的幻妙画卷，这一幕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重复播放着，在爱莉丝的脑海中。

一想到再过一二个小时，就要过去的这一切说再见了，她感觉到一丝不舍，甚至希望船开得再慢些，再慢一点，让她最后看看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土地。

“在此，我向天父起誓。效忠于我的祖国，伟大的罗马。

这生养我的母亲，我的罗马，永恒的祖国，我永远的家，即便前路为红海阻隔，我们依然无惧。源远的台伯河啊！请带来地中海的洋流吹走那些诡诈、奸邪之心吧。吾民应齐心协力，齐悍我们的家园……¹”

台伯河上飞快向西的快船上，这位十八岁的罗马少女站在驻足船头，抬起头看向太阳，嘴中哼唱着熟悉的歌，那是她的第一个老师教给她的第一首歌。

“很抱歉，并非因为讨厌你才离开的。只是一些很可笑的事情，将你我分离……但愿如歌词中‘请带来地中海的洋流吹走那些诡诈、奸邪之心。’一样。希望再会时，你，会变得焕然一新。我在此祈愿，希望你能庇佑我的家人们，使我能安然走过漫长的路途……”

爱莉丝抬起双手，向对岸挥手告别。“呐，再见了，罗马！别了，台伯河……”或许是又一滴河水溅入她的眼窝刺激了她的泪腺，她脸上挂上了一条，长长的清泪，紧抓栏杆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注解

¹《罗马帝国国歌》：原名《祖国，罗马》，于2000年罗马大起义爆发后，由盖亚特·克劳狄为罗马联军谱写，在罗马联军推翻军政府建立罗马帝国以后，被确定为罗马帝国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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