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藤原淳,是你将来的搭档。”荒木惟拍着肖正国的肩膀,虚伪的笑容下蕴含着阴谋的诡谲。
“日本人?”陈夏愣了一下,疑惑和不安在胸腔里翻滚,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男人身上藏着许多秘密,荒木惟不想告诉她的秘密。
“不,他是中国人,和你的小哥哥一样。”荒木惟知道肖正国不懂日语,与陈夏相处肯定会显露,也就不打算瞒她。
可他不是我的小哥哥,陈夏在心里无声反驳。
“好了,你们两个人好好相处,培养出默契,我相信你们会成为最优秀的搭档。”荒木惟摸了摸陈夏乌黑柔软的头发,眼神透着鼓励,“往后通讯侦查的工作,他会和你一起。”
“我知道了,荒木君。”陈夏顺从地答应下来,对肖正国伸出白皙柔软的右手,“你好,藤原君,我是陈夏。”
肖正国同陈夏握手,感受到她掌心的茧子,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孩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柔弱纤瘦。
陈夏见肖正国只和自己握手却不出声,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从头到尾这个男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声带受伤,暂时无法发声。”荒木惟解释道。
陈夏眼中瞬间流露出同情和怜悯,她的心向来柔软且善良,因为从小到大陈山都倾尽全力保护她,为她隔绝乱世里的所有险恶和风雨。
肖正国被带到了三楼的房间,陈夏住在二楼。临走前,荒木惟看着陈夏如墨玉般的眼睛,沉声叮嘱她,“别让你的小哥哥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他们两个人都会有危险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陈夏坚定不移的心逐渐动摇,她开始品尝到大东亚共荣圈这颗糖衣包裹下的毒药的苦涩。
“好,我不会告诉小哥哥的。”柔顺是她的伪装,也是她的盔甲。
荒木惟满意于陈夏的知情识趣,他一直认为陈夏比陈山好控制,那么失去记忆的肖正国会比陈夏更好摆布。
肖正国关上门,拉拢窗帘,把整个房间搜了个遍,确定没有窃听器后微微松了口气。在待在尚公馆的时间里,他觉得分外压抑,有一种深入灵魂的抵触情绪扰得他不得安宁。
咚咚——门被敲响了。“藤原君,我是陈夏。”女孩轻柔的嗓音传进门内。肖正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我可以进去吗?”陈夏双手背在身后,水润的眼眸看着肖正国冷肃的脸。肖正国点头,侧身让她进了房间,随后把门带上。
“你是中国人,那你为什么会叫日本人的名字?”陈夏脸上露出好奇,单纯的,不带任何恶意。
肖正国眨了眨眼睛,他的目光在房间扫视一圈,从桌上拿了纸笔,刷刷刷在白纸上写起来: 我受了伤,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藤原淳是救我的日本人藤原雅美给我取的名字。
陈夏看着纸上苍劲有力的黑色字迹,心慢慢沉下去。她无疑是聪明机智的,是和陈山一样的天才。肖正国是中国人,却在身受重伤时被日本人救治,醒来后还被冠上了一个日本名字,为日本人服务。他的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陈夏很快猜测到荒木惟想做的事。杀人不过头点地。然而摧毁一个人的灵魂的最好方法,无疑是让他背叛自己的信仰。
陈夏不打算充当荒木惟的帮凶去污染如同一张白纸的肖正国。她虽然此前一直帮助他致力于实在大东亚共荣圈的理想,但陈夏潜在的良知反对着荒木惟对肖正国的残忍做法。
“你对自己往事一点都记忆没有,那你是心甘情愿听从荒木君的安排吗?”陈夏探究的目光似乎要望进肖正国心里。
肖正国陷入纠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向陈夏袒露内心,就刚才的情形看,陈夏很明显是荒木惟的人,是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人,可陈夏看起来太干净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相信。
沉默良久,肖正国摇了摇头。虽然日本人救了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排斥和反感让他不甘愿任由摆布。在京都藤原宅邸时抵触感还没有那么强烈,然而进了尚公馆后,他几乎产生了立刻逃离的冲动。
陈夏长出一口气,轻拍着肖正国执笔的左手手背,温和的神情散发着善意,“那你就遵从自己的内心,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或许是因为这张与陈山一模一样的脸,陈夏对肖正国的好感来得有些突然。谢谢你,陈夏。肖正国低下头,在纸上写下感谢的话语。他心中生出些渺茫的希望,自己若能逃出去,要逃去哪里呢?
“早些休息吧,你的脸色不大好。”陈夏看着肖正国苍白瘦削的脸颊有些心疼。她的小哥哥曾为了保护她受伤流血,不知道藤原淳的亲人朋友是否为他的消失而日夜担忧,牵肠挂肚。
肖正国送走陈夏后,把写了字的纸张撕得粉碎,冲进了马桶里。沉睡中,他又梦见了那个穿着艳丽红裙跳舞的女人,还梦见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以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鲜活的画面和真切的感受让他不知是虚幻还是现实。
唐山海听着戴笠讲述陈山和肖正国的事,惊讶得牛排都忘了吃,手上的餐刀划拉着空气。
“边吃,等会儿吃了冷的又胃疼。”戴笠瞪了他一眼,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庞心里纳闷,不知道每天进补的食材都喂到哪儿去了,唐山海愣是没长一点肉。
“想不到肖正国是这么死的。”唐山海咀嚼着牛排,味同嚼蜡,尝不出半分鲜美,他想起了年纪轻轻已然成了寡妇的余小晚,也愤懑周海潮因为一己私欲杀害同僚,让党国痛失人才。
“确实可惜。”戴笠喝了一口红酒,周海潮的通缉令是他亲自批的。
“这个陈山当真是……”唐山海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修饰词,也不晓得说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一步都像是在赌博,太冒险了。但此人还是相当有本事的。”
“形势逼人,造就了他,也成全了我。”戴笠想着当初配合陈山卧底取信于荒木惟而炸掉的假据点。
那时唐山海已经暴露,还命在旦夕。陈山的出现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补上了军统在上海的缺漏。
唐山海闻言生出自责和愧疚,放下刀叉,面向戴笠道歉,“都是我没用,让老师失望了。”
戴笠冷哼一声,瞧着唐山海低眉顺眼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抬手就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我是失望,我失望的是你分不清孰轻孰重!”
唐山海捂着发红的额头,愈发委屈,黑亮的眼睛里冒出点点水光。
“一份归零计划,还不至于你用命去换。”戴笠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眸色愈深,“更何况最后你丢了命换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好学生果真是心怀天下,有容乃大!除了效命党国,竟然还用命去袒护那群共 党!青浦特训班是白上了!政治理论课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唐山海心里咯噔一下,转了转眼珠子,咬着唇不说话,试图装可怜蒙混过关。他当时觉得自己左右都是个死,何必拖着无辜的人下水呢。共 党也是人,也是热爱国家和民族的有志之士。
“你为什不想想要是你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向你哥哥交代,向唐家交代。”戴笠的语气软下来,他太清楚唐山海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怀着一颗多么坚韧炽热的心。
起初唐蓬莱便坚决反对弟弟前往上海潜伏,是唐山海自己一再坚持,声称要为党国效力,而戴笠当时手头也确实无其他更好的人选,出发前还一再叮嘱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要量力而行,可结果差点回来一具尸体。
唐山海素来吃软不吃硬,见戴笠说出这样真心实意的话,心里也开始酸涩,他梗着脖子,佯装淡定,“大哥在战场上比我更危险。”
可你大哥唐蓬莱知进退,懂分寸,没你这么傻。戴笠忍着没把直白的话语吐出来,只好端起酒杯喝光了残酒。
“对了,忘了和你说,苏三省和曾树都死了。”戴笠转移了话题,想让唐山海开心点。
而唐山海也确实喜形于色,眼睛一亮,“真的?怎么死的?”他想着自己被活埋的时候还告诉苏三省,自己会等着他,没想到他还走在自己前面了。
“共 党劫囚时陈山借机炸死了苏三省,事后陈深把曾树推出去当了替罪羊。”戴笠也挺高兴,于公这两个背叛党国的叛徒死于非命,于私也算是报了唐山海受辱活埋之仇。
唐山海听见这两个相似的名字心中蓦然一动。陈山是军统的人,陈深是中 共的人,两人联手,也算是国共合作了。思及此处,唐山海不禁勾唇轻笑。
“你笑什么?”戴笠看着唐山海垂眸浅笑,想起来自己初见他的时候,年少的唐山海笑起来有一股蓬勃的朝气,让自己在一群人中一眼就看见了他。
唐山海收敛心神,抿了一口红酒,“没什么,就是觉得陈山还真的挺能干的,有勇有谋。”
他不会向戴笠坦白陈深的真实身份,为了曾经陈深对自己的帮助和关照,也敬佩他对祖国和信仰的忠诚。戴笠点头对唐山海的话表示认可,现在陈山同时就职于尚公馆和特别行动处,这枚棋子作用相当大。
“对了,老师,那个叫张离的和陈山也是假夫妻吗?”唐山海暗暗吐槽戴笠没有新意,干嘛总是成双成对地往上海送人。
戴笠睨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风水不好让自己这个精明的学生突然失了智,对着徐碧城掏心掏肺,还差点搭上小命。
“我派出去的是假夫妻,要是两个人要假戏真做,我也没办法。”戴笠意有所指,嘲讽的眼光愣是把唐山海白生生的脸看成了红通通的。
让你多嘴!活该!唐山海恨恨地咬着冷掉的牛排,鼓起腮帮子咀嚼,不再吱声。
在上海他还能怼一怼陈深,怼一怼苏三省,在重庆,他就成了食物链的最底层,可怜的受气包。
陈公馆里,张离坐在床上望着陈山蜷缩在地铺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张离,”陈山背对着她,突然出声,“你和陈河是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是吗?”
“是。”张离的回答不能再精简,她不晓得陈山想知道什么,但她晓得此刻陈山心里很不好受。
“那……你能和我说说,陈河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吗?”陈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只露出圆圆的乌黑的后脑勺给张离。
陈河离家太久了,他走时还是个少年郎,陈山对大哥的印象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模糊不清,再见时,穿着长衫的陈河已经变成了西装革履的钱时英钱老板。可陈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张离捋了捋头发,目光变得有些空茫,平和的声音里夹杂着追忆过往的缱绻怀恋,“他啊,很斯文,也很优秀,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而且总是有独到的见解和看法……”
陈山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合上双眼,静静倾听,张离的声音在耳边愈发明晰,透过她的叙述,一副副画面展现在陈山的脑海里。优秀,斯文,聪明,志向高远……这些美好的词汇勾勒描绘出一个几近完美的陈河,张离的初恋钱时英。也是那个陈金旺那个老东西成天念叨的陈河。
“那……他为什么离开你呢?”陈山低低地问了一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长发飘飘的张离和俊美儒雅的陈河怀抱着书本走在美丽的校园里的画面,郎才女貌,不外乎如是。张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他被组织派去执行秘密任务了,谁都不能告诉。”她想不出自己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心灰意冷,最后剪去了自己的长发,在组织的安排下进入重庆军统。
“真可惜。”陈山低不可闻的感叹消散在空气中。他想起重庆军统里人告诉自己张离为了一个男人苦等三年,自己当时还在想是哪个男人瞎了眼看不上张离。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会是陈河,也没想过断掉两个人之间红线的是国家大义。悲壮的别离,伟大的牺牲。
陈山想问问张离是否心中还有陈河,但是他问不出口,也不敢问出口。张离等待了好久也没见陈山再出声,他就那样像个婴儿一样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陈山……”张离轻轻唤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来是睡着了,她这样想着,关掉了床头灯,房间顿时漆黑一片。
陈山眼角的泪水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滑落,渗进枕头里,在枕套上洇出一团小小的水渍。他最近心里时常感到不安,却不知从何而来,或许是受伤的人容易胡思乱想吧,他自我安慰着,睡得不甚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