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跳舞?这个问题像是一柄重锤砸在肖正国的心口,让他有了瞬间的晕眩。
绚丽夺目的灯光下,悠扬婉转的舞曲中,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舒展着灵活的肢体,红色的裙摆随着旋转而散开,犹如一朵盛放的红玫瑰,美不胜收。精美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乌黑的长发摇曳出热烈的弧度。
但肖正国记不得这个女人的脸,只是没由来地觉得应该是张美艳的面孔。
“淳君?”见肖正国久久没有回应,藤原雅美又唤了他一声。
肖正国回过神,对着门口美丽的日本女人摇了摇头。
藤原雅美得到他的否认也毫不失望,反而兴致勃勃地提议,“淳君,我来教你跳舞吧。”她对肖正国伸出一只手,巧笑嫣然,褐色的眼眸里充满期待。
肖正国从座椅上站起身,慢慢走到藤原雅美跟前,磨磨蹭蹭把左手搭了上去。藤原雅美立刻反握住,将他牵向客厅。
肖正国高挑瘦削,腰细腿长,这样的男人一看就是跳舞的好材料。在唱片机里的舞曲响起之前,藤原雅美是这样天真地认为的。
“淳君,你……不要太紧张……”藤原雅美仰头看着肖正国绯红的耳根,男人明澈的眼眸因局促拘谨而湿润,纤长的睫毛颤动着。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肖正国松开藤原雅美,双手比划着:对不起,我踩了你很多次。
“没关系。淳君,你放松一点,跟着我的动作走,其实华尔兹很简单的。”藤原雅美笑了笑,重新抬手搭上了肖正国的肩膀。她的骨子里也暗含着执拗倔强,不相信有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
肖正国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刚才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才答应藤原雅美学跳舞,但那一瞬间,穿着艳丽红裙,笑容明媚的女人冲着自己伸出手,他的确有些恍惚。
“对,就是这样……很好……”藤原雅美不厌其烦牵引着肖正国,耐心地鼓励他,直到两人配合默契地跳出一曲完整的华尔兹。
前进,后退,旋转,俯身,鞋跟敲击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应和着曲调,黑西装和红舞裙分分合合,光影交错,不知圆了谁的梦。
陈山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感受到腰腹上一阵阵难挨的痛楚,恨不得自己继续晕过去才好。
“陈山,你醒了!”张离拿着热水瓶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陈山睁开的双眼,不禁喜极而泣。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陈山没想到张离如此激动,抬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却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出一身冷汗。
“你别乱动,当心伤口。”张离瞧着陈山哎呀咧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把他不安分的爪子按回被子里。
“你是不是吓着了?”陈山打量着张离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心底泛起丝丝甜蜜,他从前不晓得张离原来这么在乎自己的。
张离睨他一眼,“是,你把我吓坏了,谁知道你出个外勤会受这么重的伤!”她扫了一眼门口。
陈山立时反应过来,门口肯定有人守着,只是不知道是尚公馆还是行动处的人。他不安分的爪子又慢慢从被子里拱出来,细长的手指在张离的手心轻轻敲打: 门口是哪边的人?
张离的身子微微倾斜一个角度,确保手被完全挡住,才扣动手指: 尚公馆的。你从现场带走的钢珠在哪里?
陈山一愣,继而粲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别担心,我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才不舍得死呢!”他的声音嘶哑,不似平时的清朗。他的手尖点在张离的手心: 我交给陈深了,他就是麻雀。
张离松了一口气,也为陈山在行动处里寻到同伴而感到欣慰,她抽离了与陈山重叠的手,倒了一杯热水,“命都差点没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陈山被张离托着脖颈小口小口喝完了水,寒凉的胃里洋溢着暖意。
“我饿了。”陈山蔫蔫地开口,语调因为中气不足显得格外软糯,湿漉漉的眼眸流转着细碎的光芒,因为躺着,略显圆润柔和的脸部线条透出点点稚气。
知道饿倒是好事。张离启唇开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我想吃刘记的牛肉饼。”陈山转了转眼睛,缩回被子里的手慢慢捏紧。
“不行。牛肉是发物,不利于你的伤口愈合。”张离不假思索拒绝了陈山的要求,不经意瞥见陈山额头软哒哒的刘海,语气柔和下来,“等你伤好了有的是机会吃。这次换别的。”
“那就……那就鸽子汤。”陈山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手死死攥着被褥。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炖鸽子,炖一百只鸽子,炖一大盆。潜伏在重庆军统互相扶持的日子在陈山和张离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当然,他们还同时想起了余小晚,那个敢爱敢恨的重庆姑娘。
“你猜小晚她现在在干什么?”张离问出了在老巴黎理发店同样的问题。
陈山察觉张离低落的情绪,勉强挤出个笑容,“在啃她的青苹果。”他也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你好好休息,我去帮你买鸽子汤。”张离扣好大衣,俯身为陈山掖紧被角后离开了。她打算明天去菜市场买只鸡回家给陈山熬鸡汤。
眼看着张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陈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无可抑制的低低的呻吟和喘息。麻醉剂的药效过去,腹部的伤口愈发疼地厉害。
他胃里虽然空荡荡的,嘴里却是没什么胃口。让张离出去买吃的,不过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担心罢了。
陈深和徐碧城拎着水果和补品来的时候,陈山正享受着张离亲手投喂的鸽子汤,心里美得不要不要的。
“哟,陈副处长果然是有福气的,去了这么贤惠漂亮的太太。”陈深脸上挂着笑容打趣,把一堆慰问品放在了床头柜上。
“陈队长,徐小姐。”陈山咕嘟咽下口里的汤,笑容满面,听见别人夸他媳妇儿,开心。
“陈先生陈太太好。”徐碧城还是老样子,怯生生的,仿佛随时会掉下泪来。
“你们好。”张离站起身同两人打招呼,还搬了凳子让他们坐。
“谢谢陈太太。”陈深也不拘礼,道谢后一屁股坐下去,“本来应该是老毕来的,可他现在忙着抓内鬼,就派了我和徐碧城做代表。”说到内鬼两个字的时候,陈深对陈山眨了眨眼睛。
张离从陈山那里得知陈深就是潜伏在行动处里的大名鼎鼎的麻雀,这会儿心里涌动着欣喜。
徐碧城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瞟向张离。
身材窈窕,气质高雅,仪态端庄,面容姣好,怎么看都堪称完美。这个叫张离的女人,是陈山的太太,是同唐山海长得一模一样的陈山的太太。
徐碧城刚进门时便瞧见两人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她想起当初营救周丽而诓骗唐山海自己染了风寒,那个男人深夜捧着一碗药等她回家的情形,顿时心口堵得慌,有点喘不上气。
张离是陈太太,是真的。
徐碧城曾经是唐太太,但,是假的。
“徐小姐,吃水果。”张离把一个黄澄澄的橘子递给徐碧城,陈深正在啃一个红苹果。
徐碧城连忙接过来,“谢谢,谢谢陈太太。”
“不客气。”张离注意到徐碧城的异样,把疑惑压在心底,自己剥了一个橘子喂给陈山。
“好甜。”陈山对于当众秀恩爱这种事得心应手,无师自通。他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任谁都能读懂他脸上的幸福神色。
陈深差点被苹果哽住,觉得自己应该戴副墨镜来的。
一点都不甜,酸溜溜的。徐碧城吃了一片橘肉后蹙起了眉头,向陈山投射哀怨的目光。
“我去洗个手。”徐碧城觉得自己是这个病房里多余的人,于是举着黏黏的双手出去了。其实这个病房里有单独的洗手间。
陈山敛了乐颠颠的笑容,对陈深伸出手。
陈深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离,又观察了陈山的神情,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小钢珠放到陈山手心里。看来陈山和他太太是真的夫妻同心,坦诚相待,陈深心想。
陈山却是捏着钢珠递给张离,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物归原主。”
张离浅笑着接过来放进大衣口袋里,冲陷入怔忡的陈山点了点头。
这颗钢珠分明是陈山在劫囚现场捡的,是中 共同志的。而现在他却把它交给自己的太太还说物归原主,那就说明张离也是中 共的人。
不,不对,应该说张离才是中 共的人。而陈山是为了帮张离,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所以那天理查饭店的晚宴上接头时陈山才会说出一句算是吧。
陈深飞快地理清了思路,辨明了张离的真实身份,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陈太太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妻子,难怪陈副处长这么爱护你。”他的话一语双关。
“陈队长要是羡慕,也赶紧娶一个。”陈山觉得陈深今日仿佛小嘴抹了蜜,说话忒甜。
陈深连连摆手,挑眉但,“别,我还不着急,万一娶了个母老虎回家,我可没地儿哭去。”
陈深自诩挑人的标准不算高,长得好,有能力,够聪明,最重要的一点——爱国。但身边愣是找不出这么个人,哦,从前倒是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可惜性别不大对,更可惜的是,人不在了。
张离被两个人嘴上跑偏的男人弄得哭笑不得,但见陈山在这久违且短暂的稳重中得了片刻放松喘息的机会,又感到几分欣悦。
“陈深,我们该走了,陈副处长需要静养。”徐碧城回来后没做多久提出要离开,这次她倒是没别的心思,只是发觉陈山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态。
陈深站起来,“也是,省得老毕又说我上班时间偷懒。”在徐碧城面前,他依旧演得滴水不漏。不是不相信她,而是晓得她根本藏不住事儿。陈山和张离的身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陈队长和徐小姐慢走。”张离微笑着把他们送到门口,一回头对上陈山充满笑意的眼睛。
有并肩作战的同伴,有交付生死的搭档,感觉真好。
活着,感觉真好。
“唐少爷,余医生在抢救病人,今天来不了了。”佟姨走进房间对正在看书的唐山海说道。
“行,我知道了。”唐山海放下书本,合上微微酸涩的眼睛,靠在蓬松柔软的靠枕上。
佟姨想着他年纪轻轻整日躺在床上难免烦闷,“我让何川把你抱到轮椅上,推着你在花园里转转吧。那里山茶花开了,可好看呢!”
何川是戴笠派来照顾唐山海起居的,平时换衣服上下楼什么的,总还是要个有力气的男人帮忙。
“好啊。”唐山海睁开眼睛,目光里带了几分欢愉。他虽然成熟稳重,但久病之人心境总会有些不一样,成日里待在床上,焦躁一点点蚕食着平和。
何川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戴笠那里听说了唐山海的事迹,顿时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振振有词说保证会照顾好唐上校。
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唐山海从床上抱起来,放进轮椅里,确保他坐得舒服后才慢慢地推着他往院子里走。
如佟姨所说,花园里的山茶花都开了,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团团簇簇,开得格外妍丽,在这冬末春初盎然着生气。
唐山海伸出手,抚摸着一朵洁白的山茶花,那如玉的指节和纯白的花瓣碰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更美。他俯首轻清新嗅淡雅的花香,唇角微微勾起,任由芬芳沁入肺腑,静心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好。
“都是白色的,都是干净的。”唐山海清澈的瞳眸里流露出怀念,眼前的白色山茶花让他想起了上海随处可见的白玉兰,也让他想起了上海的故人和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