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个剑道馆来了不少我们的熟人呢。”荒木先生笑得危险而料峭,如同静静蛰伏在阴暗处的毒蛇。
“哦,是吗?”陈山接了话茬问道,“都有谁啊?”他抬头看一眼门外,盛放的樱花在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飘落,铺洒在如茵的草地上。陈山发现千田英子也在望着那株樱花树,目光柔和缱绻,应该是想家了。
“说出来就……咳咳咳……咳咳……没意思了……”荒木惟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他急忙抓起手帕捂住口鼻,对站在门边的千田英子吩咐,“把门关上!”
“是,荒木先生。”千田英子立刻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陈山一愣,倒了一碗茶水放在荒木惟身前,然后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帮他平复呼吸,“怎么了,荒木先生?好点没有?”他知道荒木惟有哮喘,可眼下剑道馆空气清新,并无烟尘,怎么会突然犯病呢?他又为什么会让千田英子关门呢?
千田英子也凑过来,满脸关切,“荒木先生,是不是那些樱花……”
荒木一个手势打断了千田英子的话,他接过陈山递到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我没事了。陈山君,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你猜猜剑道馆今天都来了哪些人。”
荒木惟似乎陷入了一种可笑的纠结中。他一方面不想让陈山的脑子歇着,怕自己亲手完成的最完美的作品逐渐沦为平庸,整日里只知道与张离谈情说爱,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陈山太过聪明的头脑有朝一日会摆脱控制的筹码,到时候辛辛苦苦磨出来的刀剑会转头对付自己。
“该不会是麻田课长吧?”陈山跪坐回荒木惟对面,在他的一记眼刀下收敛了放肆的笑容,“我想想,我们都认识的……陈老板?”
“答对了,不过不止,还有。”荒木惟故作神秘。
陈山的心在荒木惟暧昧的眼神中一点一点下沉,看来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掩饰性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趁着执起紫砂壶给自己和荒木惟斟茶的档口,佯装语气轻快,“该不会还有唐小姐和钱老板吧?”
“猜对了一半,没有唐小姐,只有钱老板。”荒木惟锐利的视线扎在陈山平和的脸上。
“哦,那对狗……男女不是经常在一块儿吗?”陈山的眉眼流露出轻蔑与怨愤,唇角的弧度透着嘲讽的锋利。
荒木惟很欣赏这样的陈山,这是他亲手雕琢出的璞玉,剔除了粗砾的外表,露出了内里的光华璀璨。其实陈山扮演的肖正国算不得成功,他太过锋芒毕露,而肖正国却是低调冷肃。即便如此,荒木惟依旧得意于陈山在他的调教下展现出的矜贵与傲然,这不是一个上海滩的包打听能拥有的气质。
眼前的陈山在某些瞬间像极了特工总部递交过来的处决名单里的那个男人——唐山海。
虽然荒木惟没有见过唐山海本人,但通过那一张照片和大量的文字描述,他心中已然对这个深入敌营的潜伏者有了深刻的印象。
荒木惟对这位已经死去的唐先生既敬佩又厌恶。敬佩是因为身为戴笠的得意门生,敢孤身一人潜伏在上海特工总部,放弃优渥的生活,这样过人的胆识与勇气非同一般,厌恶则是因为像唐山海这样的存在是实现大东亚共荣理想的破坏者和阻挠者。
不过好在,陈山是他打造的一柄利器,一柄效忠于自己和大日本帝国的利器,与唐山海不一样。
“陈山,不要对唐小姐和钱老板有那么大的敌意。”荒木惟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委实没什么分量,也不带分毫真心。
陈山抬手摸了摸肋下,曾经被唐曼晴的保镖打断的位置,嗤笑一声,觉得她是个既聪明又愚蠢的女人。
门被人敲响了,尚公馆的特务在门口禀告说在一柄竹刀的刀柄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千田英子在荒木惟的授意下打开门,从手下那里拿过纸条交给荒木惟。
“真有意思,看来这剑道馆今天会很热闹。”荒木惟打量着纸条上的数字,显然这是一组传递情报的密码。“这是从谁的刀里发现的?”
“报告荒木先生,是钱老板的刀。”手下立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回答。
陈山的心口猛然一窒,平放在双膝上的手收缩握拳,脸色发白。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阻止张离和大哥发报,以免落入陷阱,结果却还是徒劳。救人,现在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走廊上传来一声枪响和阵阵哭喊厮打的动静,荒木惟站起身走出去,陈山和千田英子跟在他身后。
“于超——于超——”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女人被尚公馆的特务扣住,正声嘶力竭地冲着地上中枪的年轻男人哭喊。两个人都身穿剑道馆的服饰。
“怎么回事?”荒木惟皱起眉,他讨厌手下擅作主张,人都还没审就杀了,毫无价值。
“报告荒木先生,这个女人经手了那柄竹刀,我们打算扣押她审问,那个男人冲上来制止,还抢了枪打死了我们的人,我们不得已开枪杀了他。”手下战战兢兢解释道。
“带下去。”荒木惟一挥手,特务们拖着那个叫卫兰的女人下去了。
“这才刚开始就死了两个人。”荒木惟露出一抹冷笑,两具尸体很快被人抬走,地板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片刻间两条人命消逝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让人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几位围观的老板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噤若寒蝉,钱时英强忍着失去同志的悲痛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荒木惟冰冷的视线在几个人身上逡巡,随后回了开始待的房间。“让他们一个个进来,我挨个问话。陈山,你在旁边听着,帮我好好分析分析,究竟谁才是共 党。”
“是,荒木先生。”陈山心乱如麻,却不得不听从荒木惟的命令,安静地跪坐在一边旁听。剑道馆如今被重重包围,如果找不出一个替罪羊,谁都别想离开。自己要想个办法让局势乱起来,才能在这死局中为大哥寻找到一条生路。
一轮问话已经结束,荒木惟盯着案几上排列整齐的四只茶碗。“陈山,你觉得这四个人,谁的嫌疑最大?”
陈山挪到荒木惟对面,口不对心地胡乱掰扯一通,指望着自己的长篇大论能让荒木惟晕头转向。
事实上他成功了一半,荒木惟在听了陈山貌似极有条理的分析后陷入了短暂的迷茫,觉得眼前的浓雾又厚重了几分,“陈山,想个更直接的办法。”荒木惟望着对面陈山清俊的脸。
“脱衣验伤。”陈山知道陈啸昆陈老板身上一定有伤,此举是为了拖他下水,让他成为大哥替罪羊的第一步。
“好办法!”荒木惟抚掌一笑,陈山起身对候在外面的四位老板一一吩咐道,“麻烦配合一下,把上衣脱了。”
结果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陈啸昆和钱时英两个人身上都有伤。
看着荒木惟玩味的目光,陈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千田英子已经去联系尚公馆把那个叫扁担的叛徒带过来了,说不定大哥暴露就是分分钟的事。
念及此处,陈山故意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交谈的荒木惟和钱时英都中断了谈话,转而望向他。
“不好意思……啊切——我可能……前阵子发烧没……没好全。”陈山揉了揉发红的鼻尖,露出抱歉的神色。
“那就把大衣穿上。”荒木惟皱了皱眉,回想起陈山前阵子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样子。
“嗯。”陈山乖顺地起身,拿起放在角落的大衣穿好,“荒木先生,我去方便一下。”
他得了荒木惟的首肯,走出房间把门关好,看向空无一人的走廊。
陈山快速走到樱花树下,轻轻晃动树枝,让花粉簌簌地掉落在自己大衣的衣袖上,他还伸手抹了一些到脖颈上。
之前荒木惟就有哮喘发作的征兆,加上千田英子的那半句没说完的话,陈山推测出极有可能是荒木惟对花粉过敏引发了哮喘,没完全爆发是因为当时离得远,而且千田英子及时关了门。
他要利用花粉彻底引发荒木惟的哮喘,让这一潭死水沸腾起来。今天穿的是陈夏别墅里一件单薄的黑色西装,花粉落在上面太明显了,所以陈山才会借机穿上烟灰色的大衣,力求不露痕迹。
做完这一切,陈山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房间门口,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扣响了门扉。
“进来。”荒木惟在里面应道。
“听说昨天陈山和苏三省结下梁子了?”毕忠良对坐在沙发上抖腿的陈深问道。
“那是苏三省单方面的,人陈副处长压根不把当回事。”陈深发出不屑的嘲弄,“苏三省把自己的手下往死里打,陈山过去拦了一把。”
“哦,看不出这陈先生还是个热心肠。”毕忠良挑眉,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哎,老毕,要不咱们干脆拉拢陈山,把苏三省干掉怎么样?”陈深坐直身体,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你也说了人家根本不把苏三省放在眼里,更何况他和苏三省的冲突又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凭什么帮我们?”毕忠良瞥了一眼办公室紧闭的门,不咸不淡地开口,他的确不喜欢苏三省,但还没到一定要弄死对方的地步。而且以他对陈深的了解,不像是个喜欢搞事的人,为什么会和苏三省死磕到底呢?
“咱们制造机会嘛!依我看,这陈副处长也不像个软柿子。”陈深把玩着剪刀,眼睛滴流乱转。
毕忠良用探究的目光打量陈深,“你怎么硬要和苏三省过不去?为了李小男?”
“算是吧,还有徐碧城那一份。我死了老婆,她死了丈夫,我们两都想让苏三省死。”虚虚实实,陈深索性以假乱真,真里掺假,装作摊牌的样子。但在他心里,李小男是战友,是同志,是朋友,却不是爱人。
“呵,那你还成天和徐碧城勾勾搭搭,处里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了!”毕忠良一拍桌子,想起刘二宝说的那些闲言碎语。
“哎,嘴长在别人脸上,我又管不住。”陈深耸耸肩,“老毕你可别乱想,我就是受了唐山海临终的嘱托才帮着照拂徐碧城,没别的心思。”
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唐山海一面喝着酒,一面静静流泪,嘶哑着请求陈深照顾好徐碧城。他的目光平和而宁静,带着向死而生的决心和勇气。从来到上海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是不甘心,有太多事还没能完成,有太多人还放不下。
“唐山海,唐山海……”毕忠良念叨着这个饱含风韵的名字,叹了一口气,“他的确是可惜了,选了一条错路。”
陈深停下手上的动作,心口堵得慌,闷闷地疼起来,唐山海没有错,他不过是倒在了光明来临之前的黑暗里,但正因为有像千千万万他这样的人前赴后继地牺牲,才换取未来的光明。
“陈深——”毕忠良叫住打开门即将离开的陈深。
“别和他一样,选错了路。”陈深在毕忠良别有深意的话中听到了那潜藏的一丝真心,他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这么怕死。我一直是跟着老毕你,你的路不就是我的路?”
如果可以,他会正大光明地告诉毕忠良,他和唐山海的道路是相同的,都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民族的希望和国家的未来,而不是在日本人的鄙夷下苟延残喘,卑躬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