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陈山年轻,身体底子不错,荒木惟让医院的医生给他用了特效药后高烧便退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蔫嗒嗒地躺在病床上,拉着张离的手,对每个前来探望的人热情地分发狗粮。
由于那明晃晃的窃听器,陈山明面上愈发肆无忌惮对着张离讲小夫妻间甜腻腻的情话,暗地里用摩斯密码交流信息,结果舌头差点打结,手指几乎抽筋。
在隔间里抄录对话记录的尚公馆特务恨不得戳破自己的耳膜,捏着又一次没墨水的钢笔唉声叹气,他不知道荒木惟到时候会用什么心态来面对这一张张纸上夫妻间的甜言蜜语。
在陈山的不懈努力之下,勉强争取到了继续在陈夏那里居住三天的权利,如愿以偿的他把所剩无几的口水浪费在了荒木惟和千田英子身上,溢美之词将两人淹没。
荒木惟似笑非笑,盯着陈山开合的唇瓣,凉嗖嗖地警示他,“看来你精神不错,病好了就去行动处上班吧。”
陈山的马屁戛然而止,瞪圆了水润的眼眸,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余光瞥向千田英子。
想起陈山高烧神志不清时还念叨着张离,千田英子憋闷得慌,本着心中残存的怨怼她索性对陈山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陈山一点一点缩进被子里,只露出湿漉漉的眼睛在外面,刘海软塌塌地耷拉在额前,整个人透出少年的柔软青涩。
荒木惟嗤笑一声,心知肚明陈山是在示弱装可怜,但心底隐隐欣悦于他的这种抖机灵,“行了,别装死。这三天,白天照常上班,晚上你可以去陈夏那里。”
“哦。”面对这种结果,陈山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心里暗骂册那。
荒木惟和千田英子在陈山幽怨地注视下离开,张离拿着洗好的梨进来了。
“吃点,梨润肺止咳,医生说你这次高烧差点引起肺炎。”张离把削好的白嫩嫩的梨递给陈山。
陈山接过来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迸溅在口腔里,也湿润了干涩的唇瓣,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荒木先生同意我去小夏那里住三天。”
张离用湿毛巾擦拭他的嘴角,语气平和,“好,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陈山露出一个傻乎乎的憨笑,眉眼弯弯,“我这几天不回去,你一个人在家也挺寂寞的,去唐小姐家坐坐吧,喝喝咖啡聊聊天。”
张离闻言深深看了陈山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好啊,正好我和唐小姐都喜欢旗袍,可以讨论新样式。”
下午陈山被送到了陈夏的别墅,张离坐黄包车回了陈公馆。
“小哥哥,感觉你又瘦了。”陈夏拉着陈山坐在沙发上,苦着一张秀丽的脸。
陈山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哪有,这才两天,怎么可能瘦了。”
陈夏突然跳起来,急匆匆往厨房走,“小哥哥,我煨了鸡汤给你补身体。”
陈山哭笑不得,想起了菜刀皮鞋给张离送鲫鱼的事,不由得产生了患得患失的情绪。在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潜伏生活中,爱情是太过奢侈的存在。更何况,这一场戏,张离始终保持着清醒,自己却当了真。他总在幻想以后,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到以后。
“小哥哥,快尝尝。”陈夏捧着一碗松黄的鸡汤,面露期待,诱人的鲜香气味钻入陈山的鼻腔。
“好香!”陈山怕陈夏烫着手,连忙接过碗,凑近深吸一口气,香气扑鼻,沁入肺腑。
小时候家里过的都是穷日子,一碗鸡汤是遥不可及的奢求。如今住的是公馆,穿的是西装,坐的是汽车,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外乎如此。只可惜,在外人看来,名声不太好。
陈山和陈夏一人一碗鸡汤,面对面坐着,脸上是幸福宁静的笑容。
陈山想了想,叫了那几个送自己去医院的尚公馆特务进了客厅,指着厨房,“自己去盛吧。”
外面天寒地冻,热腾腾的鸡汤喝下去暖到心里。几个特务捧着碗,看陈山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很少有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的人了。
“真好,还帮咱们把碗洗了。”陈山看着厨房里摆放整齐的干净碗筷,对着陈夏乐呵呵地笑了。
陈夏清澈的瞳眸里铺满欣喜与赞赏,她的小哥哥一直是个正直而善良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晚上吃过晚饭,陈山陪着陈夏在唱片机的乐曲中跳了一首华尔兹,暖色的灯光下兄妹二人的身影重叠交融在一起,亲密无间,不可分离。
“陈山他怎么样了?”钱时英放下手里的茶杯,望向张离,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张离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秀美的面庞人带着安抚人心的沉静,“别担心,他已经没事了,现在和小夏在一起。”
“那就好,那就好。”钱时英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亏欠家里太多了,尤其是陈山,他无法想象自己年幼的弟弟是如何一个人肩负起养活整个家的重担,跌跌撞撞完成了从少年到男人的蜕变。当他在麻田的生日宴上看见西装革履的陈山站在荒木惟身后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弟弟是一个正直的人。
“陈山借着生病住院给我传递消息,说荒木惟正在布局,让我们这段时间不要异动,不能使用电台。”张离一脸严肃地陈述着陈山用生命传递的情报。
钱时英蹙起眉头,手指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这两天会有上面派出的一位交通员来到上海,不知道荒木惟的布局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难道是上面走漏了风声?”张离闻言心中一颤,眼里满是焦虑。“这位交通员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那批盘尼西林吗?”
“不仅仅是为了药,还有别的任务。”钱时英点到即止,思索片刻后,他说道,“既然陈山如此强调不准用电台,那我们就采取的办法。大马路的剑道馆里有我们的同志,明天我会去联系他们。”
“好,那你自己小心。”张离点点头,“陈山现在同时就职于尚公馆和76号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得到的消息会比以前更多。”
“嗯,这是件好事,说明荒木惟进一步加深了对陈山的信任,但还是要提醒陈山时刻保持警惕,不要掉以轻心。”钱时英觉得弟弟的处境实在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我会的。”张离对于陈山担任特别行动处副处长的事也是喜忧参半。荒木惟和毕忠良都是工于心计,生性多疑的人,这两把利刃悬在陈山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特别行动处里不是还有麻雀吗?”
“麻雀是深埋在行动处里的一颗钉子,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且和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钱时英说道。
“也就是说陈山和麻雀互相都不会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那万一误伤了怎么办?”张离忧心忡忡,事实上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身份保密的一个副作用就是敌我不明。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只能相信陈山。”钱时英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他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同志,我会和上面反映这件事的。”
“好,我只希望陈山能专注地面对真正的敌人,他已经够辛苦了。”张离的脑海中浮现出陈山躺在病床上虚弱无力的样子,忍不住鼻头发酸。
“我明白,张离,他也是我的弟弟。”钱时英拍拍张离的肩膀,看了一眼腕表,“差不多了,你该走了,我让唐小姐亲自送你回去。”
张离站起身,打开房门,对着坐在客厅沙发里的唐曼晴微微一笑。对方也回以明媚动人的笑容。
“陈太太,陈先生不在家吗?”唐曼晴开着车,笑着问道。
“是啊,他这几天都在外面忙呢。”张离轻巧地回答。
“哎呀,这男人就是这样,成天待在家里你嫌他没用,成天在外面忙你又觉得他不着家。”唐曼晴笑盈盈的,腔调里带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矫嗲,却不做作,不会让人反感。
张离清秀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恬淡的微笑,“陈山他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养家,我呢,什么也不会,就只能做个全职太太了。”
“陈太太谦虚了。”唐曼晴的眼里闪过一丝玩味,“陈先生能有福气娶到你这么一位貌美如花的太太,怕是再辛苦也是愿意的。”
“哪里的话。”张离低头浅笑,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仿佛真是一位羞怯的富太太。
“陈太太有空常去我那坐坐,等新式的旗袍做好了,我打电话给你啊。”陈公馆楼下,唐曼晴下了车,拉着张离的手,一副难舍难分的投缘样子。
“好啊,唐小姐不嫌我叨扰就好。”张离笑得清丽优雅。
“怎么会呢!”唐曼晴举手投足带着诱人的风情,笑得千娇百媚。
过路人纷纷打量着这两位风格迥异的美人,目光流露出赞叹欣赏。
暗处的角落里,一个黑衣人从怀里掏出纸笔记录着什么。
苏三省最近很是不痛快。自从行动处的人见识了他活埋唐山海的狠辣凶残后,都对他敬而远之,身边连个可用的亲信都没有,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比在军统的时候还累。
毕忠良和陈深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派给他的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成天忙忙碌碌,薪水还是那么两个子儿。姐姐苏翠兰买菜的钱都愈发不够用了。
苏三省恨得咬牙切齿,凭什么他永远都翻不了身,摆脱不了贫苦的命运!他处心积虑干掉了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唐山海,却来了个骄矜跋扈的陈副处长,这个陈山握有实权,还有日本人做靠山,毕忠良也拿他没办法,比唐山海谦和有礼的模样更让他讨厌。
凭什么?就凭那么一张好看的脸吗?是不是长了这张脸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格?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他苦心经营也得不到的一切。
想起审讯室里的唐山海,满身血污也挡不住由内而外散发的干净凛冽的气质,像是冬日里凌霜傲雪的寒梅,身怀让人敬佩的风骨。
无论苏三省如何折辱他,换来的也是那不屑一顾的高傲一瞥,激得他怒火中烧。唯有听到唐山海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喘息时,苏三省会像捡了黄金一样高兴,不,是比捡了黄金还要高兴。
“我会在那边等着你。”这是唐山海最后给他留下的一句话。
苏三省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领带夹,这是他从唐山海的身上取下来的,一直留在身边,“好啊,你等着我!”他阴恻恻地笑了,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吓得进来的手下把文件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