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阵前对垒，梁昭有把握莫龙城会降。不为别的，就因为梁昭身后是举着连天火光的五万精兵，而莫龙城身后是万家灯火和被血腥气味吓哭的女人孩子。
结果莫龙城横冲过来，梁昭有些意外，一柄长剑丝毫不懈怠的凌厉回转。军中少有人使剑，莫龙城刚过十招便败在了梁昭手下。这个汉子双目赤红，垂下了头颅：“我懂将军的意思，我愿降。”
凌羽在后面嚷嚷：“臭不要脸的打败了才降能叫降吗！”不骂不行，他可是被这老头指向元帅的长枪吓得够呛。
梁昭染血的剑尖还在莫龙城喉间，不过方寸之隔。他也是看着放下长枪的莫龙城，神色疑惑。
莫龙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我会输。”说完好像觉得不对，有些急了，“我不是赢了就要如何，我就是，我不是说我能赢，哎我就是……”
“想和我打一场。”梁昭把话接过去，眸中有悦色。
梁昭收剑，莫龙城点头的动作慢下来……因为他看见凌羽拿着一捆麻绳一脸不善。
而梁昭在他的肩上虚按，莫龙城控制不住地弯下右膝，他听见梁昭在他的头顶上方说：“统领海涵，接下来城中百姓的安危就托在你身上了。”
之后梁昭和凌羽兵分两路，凌羽带人去大明宫拖死苏琰，梁昭则去冷宫找苏决。
入城进皇宫的时候梁昭细看了，东都大抵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只是他在左近下属高举的火把中于街市穿过时，有好奇的百姓偷偷开一隙窗板观察他们。
能随梁昭上战场的都不是庸人，再黑的夜士兵们也能辨明目光的方向，以至下意识回望时总能听到慌忙关窗的巨响。
这些百姓……惧怕他们。
随梁昭进城的二百人一次次回头，一扇扇窗关上。只有元帅梁昭骑着马行在最前头，对城中动静没有察觉似的。走着走着，他身后的士兵随他一样，挺直脊背，目视前方。
梁昭抿唇，他终究是回来了，缺因那人背上骂名。
八年前，天下只有西边大漠里的匈奴未向大端称臣。皇帝没有顾忌地废后废太子，连同颜氏一族在朝中的亲信也无可幸免，一通斩杀谪贬。梁家老爷子是前朝就庶守北地的镇军大将军，可皇帝只是说了句杀不得便不杀，梁家有功的只有梁老一个，其余的不能留。
梁昭闭了闭眼，他这条命就是在那场屠戮中欠给了苏决的。尽管后来被发配去了南疆蛮地，可当初那等时节中还有心护住他梁家血脉的苏决，如同大恩再造。
“所以就这样想，梁昭。”策马在前的梁昭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碍事的，不过是扮演一个乱臣贼子，那有什么呢？他是恩人啊。”
凌羽带着大部分人赶向大明宫，梁昭认准了冷宫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身是血地闯进冷宫确认苏决安好时，男人会是安然坐在案前饮一盏茶。
苏决看他一眼，执起茶壶又添了一杯。茶汤升起雾气，不添炉火的清冷宫殿中有了一丝活气。苏决身上的衣衫不厚，无双的形容透露着淡淡苍白。他垂眼摆弄茶具，将那杯茶执在半空：“将军不来尝一口？这茶南疆盛产，可惜我兀自让你们与朝廷断了关联，茶叶也早已不上供了。”
梁昭站在门口闻不到茶水的味道，坐下时也没看出苏决说的是哪种茶叶。盯着看了几眼才蓦然想起来，他哪里懂这些风雅的东西？苏决投来探究的目光，梁昭被他坦荡清明的眼神看得微怔，手抬起来却不是去接茶盏而是去拭脸上的血。
脸上该是有血迹的，失仪了……
苏决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从案上拿起一块细绢，直直地触在梁昭额角把那里的血迹擦掉。他收起绢布，脸色如常道：“听梁老说，将军名叫斯晔？”
“微臣叫梁昭，斯晔是父亲取的字。”梁昭瞟一眼随意叠上的绢布。
苏决了悟似的道：“这样的话，将军也可唤我的字，麒华。”一副我让你吃亏了就让你占回来的表情。
梁昭吃惊。殿下您想治不敬之最除我后快也太早了，这仗还没打完你也不怕苏琰余党提着刀来找你……想是先这么想了，他却隐约记起似乎也是这么地，他年少时总喊着一个人的字跑前跑后，而当着人前喊一声就势必要挨爹一顿打……
“殿下！”一声疾呼打断了梁昭思绪，他循声去望，一个穿着绯色朝服的男人提着刀站在殿外。说来就来？梁昭不假思索地起身抽剑。
刚刚从大明宫里跑出来的工部侍郎，看着梁昭的眼神简直能冒出火来。一路人去前朝逼苏琰至绝路，另一路来杀殿下吗？这是真要反啊！
此次进军其中的玄机苏决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此时也没有要说明的意思，他对赵云简说：“将军只是找我谈谈贡茶，现在祸乱四起，侍郎还是找到别的大人才好做商议。”
赵云简瞪着一双大眼睛，“当啷”一声掷下长刀跑了。殿下说得对，本官单枪匹马不好轻举妄动。
“……”梁昭从头到尾都没理清头绪，他突然回身看着苏决：“那个人不是太子党？”
苏决点头：“他是废太子党。”
梁昭哑然。这样看来，御淮军的真面目朝中恐怕无一人知晓，就连苏决手下的人也不例外。只有这样，明里暗里向着苏决的人就都和别人一样，面对大军夜袭手足无措。
只是这样，梁家后人卷土重来是为了皇位的不轨意图就基本坐实了。梁昭无意露出的笑容晦涩，这苏决倒叫他成了个智勇无匹的奸雄。
苏决看在眼里，执茶杯的手指微动。
到了现在，不用苏决说梁昭大概也能明白，苏决要有个筹码才能顺理成章登上皇位，而几辈都受着颜氏恩泽的梁家，就是苏决最大的筹码。
东都驻守的一万禁军，统领已降。余下近十五万大军散派在西北两地，且都信了梁昭借苏琰之口散出的假报赶往千里外的江城府。
所以梁昭的五万军马足以屠戮皇城了，他需做的，应该就是装出一副桀骜样子，杀人与不杀，只看朝廷的决策能否令他满意的暴虐模样。
“殿下能否告知微臣，”梁昭回到竹案前，“军中五万人，几人能生还南疆？”
“将军为了什么北上征伐？”苏决未作答，问出的话也像随口说的一般，他倒完壶里最后一杯茶才抬眸正视梁昭。
梁昭腰侧的手握紧剑柄。分明苏决坐在案前低他不止一寸，可他觉得此刻的苏决就像一把高悬项上的利刃。
如果说实话——为了报恩。那恩已报完，若是真心报恩又何顾性命？他既已那样问了苏决，这样矛盾的因由是万万不能说了。梁昭一颗心沉重地跳起来，他扯出一抹笑与苏决对视：“为了家国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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