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之前,他就觉得,李茉白和他死去的妻子之间的距离在逐渐地增大,在那个耳光扇到李茉白脸上的一霎那,这个距离变成了无限远,一个高挂在天上,一个低垂在阴沟里,而且这个阴沟里的水还冒着绿色的泡沫。她那曾经甜美的嗓音发出的号哭声在他听来也无异于乌鸦叫,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周英南在门房中所说的:乌鸦头上叫,灾祸要来到,就可以算作十字箴言了,因为将要发生的事情印证了这一点。他又想也许他妻子活到现在,也会变得和李茉白一样,但是她毕竟是死掉了,留给潘鹤鸣的只有好的印象,一个真实的人不会只留下美好的东西,但是人们都希望给别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跟任何人都不能有过深的交往,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李茉白脸上挨了潘鹤鸣的一巴掌后,立刻浮现出一个硕大的红手印,如同一面旗帜,鲜艳地漂浮在涂着脂粉的白色背景上,如同在向所有人宣布:这张脸的主人让别人先操后打,这其实跟先奸后杀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之前的李茉白是潘鹤鸣的专职**,而这一巴掌鲜明地预示着她今后的客源问题有可能会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更为要命的是,纵使她告诉了潘鹤鸣自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仍然无动于衷,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一招对很多有钱的嫖客都管用,为什么对潘鹤鸣这家伙就没有一点效果,那是因为潘大少爷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有关潘瑶的事情,这件事就是潘鹤鸣心底的阴影,他当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假如她要是知道的话,也许她也会对怀孕生孩子产生莫大的恐惧,那样的话,她会在得知自己怀孕的第一时间,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她捂着通红的脸颊跑回房间的时候,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这让她先奸后杀的感觉增加了好几倍,她当时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死给你看”,当然她没想真的去死,她还年轻,还有充足的资本招揽下一个有钱人,妓院里人来人往,如果有人上吊自杀的话,一般很快就能被发现并解救下来,她这么做无疑是表明一种姿态。
因此她当真找出一段绳子挂在房梁上,当她踩在凳子上,正准备把自己的脖子伸到绕成一圈的绳套里的时候,还听到外面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因此她就打算在上吊的一瞬间,把脚下的凳子用力地踢出去,这样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但是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她捂着脸跑进屋的时候,出于羞愤,她死死插住了房门,更不幸的就是,这里的房子全部都是木制结构,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南方的房子很多都是木制结构,所以说地板也是用木板拼接而成的,她房间里靠近房门的一块木板比别的木板高出了一块,想来是盖房子的人没有把活儿做漂亮的缘故,正是这块木板,把横着飞出去的凳子牢牢地卡在了门板上,凳子的头顶着门,凳子的两条腿顶着这块地板,当人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冲进屋里的时候,她在绳子上吊着已经超过十分钟了,她的舌头到了下巴上,两只眼睛还保留着临死时绝望的目光,人们说:看来她是决心殉情了,因为她把凳子顶到了门上,这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啊!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因为大家被她的痴情所感动,所以才有人特意地来通知潘鹤鸣,潘鹤鸣怎么也没有想到,李茉白会为自己殉情而死,其实他昨天只不过说了几句气话,没想到他说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了!竟是以如此一种方式应验了,如果早知道自己的话这么灵验,他当时一定会说:我今天就要把你娶进家门!
有人说在上吊而死的李茉白尸体的脚下,看到了一滩红色的液体,又有人说那其实不是红色的液体,而是白色的液体,这两种说法其实都没有根据,因为当时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别人之所以这么说,无外乎是出于一种猎艳的心理罢了,这许多年来,除了潘鹤鸣,李茉白没有接过其他任何的客人,她又是这里的头牌,无外乎人们会遐想联翩,但是他们只关注这件事的外在,没人知道这是一幕一尸两命的悲剧。
然而李茉白最终还是死了,人们告诉潘鹤鸣她是上吊死的,还有人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说李茉白是化了妆后上吊死的,死后除了舌头,一切与活人无异,还是那么漂亮,但他心里明白,化了妆后上吊而死的女人会变成厉鬼,死后会找人索命的,也只有他知道,她的肚子里有自己两个月大的孩子。
潘鹤鸣躺在床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李茉白的身影随着他喘息的节奏变得时而高大异常,立在那里约有一丈长短,时而娇小可人,小巧得能站在他的手掌上跳舞,长长的袍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睛,清楚地看到李茉白的眼眶里装载的并不是眼球,而是他尚未成形的后代们,从这点来说,她怀的有可能是双胞胎,他们像两条小蛇,从母体的眼眶中探出大半个身体,对着他掉眼泪,他痛苦地把头扭向另一旁,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双绿色的青蛙眼睛,在某个角落里晃个不停,也许是青蛙跑进了屋子,也许…,他又转向了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烫,脖子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着,“咚,咚,咚,咚”,天花板上渐渐垂下很多长长的脖子来,脖子的下面是一个个人头,这些脖子长在头顶,所有的脖子和人头都和天花板是一样的颜色,他分辨不出这些头的容貌,也许是他从前的妻子的,也许是潘瑶的,也许是李茉白的,也许三个都有,这些软绵绵的头垂降到他的床前,有的落到他的脸上,他的呼吸更加急促,视线也模糊起来,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一只长着人手人脚的青蛙爬到了枕头边,他想呼救,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最后他看到从床侧的墙上又伸出一个人头出来,他认出了这个头上的脸面是他自己的,他此时的脸上早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所有的血都跑到了喉咙里,带着一股甜丝丝有有些腥味的感觉,脑子中那个声音此时又响了起来:你不但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又害死了自己的情人!走吧!走吧!他突然咳嗽了一下,从此他的时间永远凝固在这声咳嗽上,血溅到了幔帐上。
预言中又有一条即将应验了,不管他们相信不相信,也不管以何种的方式。
临死前,他吃力地笑了一下,心里在说:父亲,不管你怎么努力,没人能躲过那则预言。
潘鹤鸣身死家中已成往事,后世有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乃自作一词,名曰“无双”,其词曰:
黄沙扫平丘壑,流水冲散落英。掌中飞燕化微尘,凤仪亭觅孤星冷,春阁外,寒鸦声声,谁入她梦?
最恨鸳鸯双栖,奈何望帝春声。郊外游子匆匆,早听得几多年少,早看惯几度重逢。桃花风下嗅草青,迷醉莺歌不醒。芳华季,烟柳盛,红药年年为谁生?古刹钟?出墙杏?
香车华盖遮欢笑,鸿信藏袖,对镜怜影。鱼女绝唱终无情,不解玄机,却怨负心瓮。一手采薇一手空,曾经秋波流水绕指柔。何人晓她音容秀,寥寥碑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