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桌，三人分坐。三人之中的其他两人都很正常，唯有姬有瑕坐立难安，左顾右盼。
一直以来，他其实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
明白自己虽不是个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人，但也绝非似普通纨绔无赖一般喜欢推脱责任。然而此时望望左边眉目冰冷的弥乐，再望望右边笑意融融的蒲星炼，却还是觉得这事儿实在不能怪他。
当天绛河茶庄的情况如此之乱，不论上山下山，他都光顾着砍虫踢球了。又怎能注意到那压得弥乐手都抬不起来的姑娘，原来竟长得这么……如花似玉呢？
然说蒲星炼如花似玉，到底还是俗了。
姬有瑕心中犯难，他小时候还能对着春霏婆婆又亲又抱，等长大之后，稍微亲近点儿的女子也就只有池婉婉和池双鱼。
谁让他从小没娘，家中只有一对爷俩儿。
虞渊王人品很好，但他们家风水不好。
背靠的一群和尚六根清净，不仅麾下没有一个男人娶了亲，还因为虞渊王爷多年领兵，连带着整个虞渊王军都被诟病为光棍集中营。
而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姬有瑕，自然是无法形容的出一个女子面貌如何的。
他只能知道这三个人都不丑，非要比较的话，池双鱼和池婉婉应该是平分秋色，唯一的区别就是性情上一个冷一个热。
而蒲星炼么？
姬有瑕用他几乎快被挠穿的脑袋思考着。
她长得实在好看极了……尤其是那双温润无垢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春日的明媚之光，又似秋日的从容之水。肤色虽然白皙，但却不是弥乐的那种常年写着生人勿进的冷白，而是一种温和的、柔软的、宛如花瓣一样的软白。
对，蒲星炼此人，就像是她自己栽下的那片山茶花。
虽然没有牡丹芍药那般艳丽多情，但是一眼望见，就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温柔亲近。
也难怪，连弥乐那个见人就烦的怪家伙，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了。
……
弥乐简直不需要想，光是猜，就能猜出姬有瑕这家伙肯定没在心里说自己什么好话。但除了姬有瑕，他还是尽量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的。
尤其是在蒲星炼面前。
似她这般如水性情，无论是朱是墨，都该尽量离远些得好。
蒲星炼坐在弥乐和姬有瑕之间。
她看出这两人间的气氛僵硬，却半点不曾多提，只是十分从容地从袖袋中取出香囊，双手敬奉到姬有瑕面前。
“南郊山中承蒙世子搭救，星炼感激不尽。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笑纳。”
面前的香囊十分精致。
不仅布料光丽灿烂恍如云霞，更以金色丝线绣出高雅莲纹，莲华端正、隐含药香。饶是姬有瑕不懂鉴赏、不明禅机，也明显能看出它和自己这个大老粗很不匹配。
但眼看蒲星炼面容诚恳的样子，他还是讪讪伸手接过：“多谢。”
送出礼物，蒲星炼这才转过头来面向弥乐，道：“父亲知道我今日来拜会弥公子，特意要我带句话。”
弥乐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瞥过她耳畔坠着的虹石。
“什么话？”
蒲星炼清了清嗓子，转换成蒲太傅老气横秋的语气：“老夫日前从诸多藏书中翻出一卷琴谱，乃从前游于沧江所作。然如今年事已高、精神亦是不济，不知若是换了弥乐，能否奏出那旧时沧江之中千舟披浪的豪情意气。”
弥乐莞尔：“看来太傅是想念在下的琴了。”
并非弥乐自得，而是蒲太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数十年来难逢知音敌手，好容易碰上他这个忘年知交，自是时不时地就要叫过去切磋一二。
“的确。”蒲星炼点点头，“父亲近来过得实在辛苦。”
弥乐问：“此话怎说？”
蒲星炼道：“六月末旬，三皇子殿下的琼琚殿中来了一位名叫‘罗萤’的乐师。据说三殿下对她的琴技赞赏有佳，还去求了王上，将那把珍藏宫中的名琴‘绕梁’赐给了她。王上答允，此后琼琚殿中昼夜琴音不断。可恰巧三皇族的住所又和宫中教学的明堂很近，父亲虽不曾抱怨，但松风却认为父亲平素讲学授课之时，一定还被迫分了好些心神去品评罗萤的琴艺。”
弥乐深知蒲太傅一丝不苟的性情，当下道了句：“果然辛苦。”
两人有说有笑，姬有瑕暂且被晾在一边。
算来，这一天之中他或多或少都对面前两人生出恶意，此时虽是有心插话，可偏偏他们聊得都是些什么“琴啊”、“课啊”他一听就想犯困的东西。
好不容易寻出一个间隙，又抹不开面子找弥乐，最后只好对着蒲星炼没话找话。
“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蒲姑娘。本世子一向对蒲太傅这样的有学之士非常敬仰。就在不久前，我还认识了姑娘的两位弟弟。姑娘芳名好听得紧，不知分别是哪两个字呢？”
姬有瑕噼里啪啦地说着，一番话牛头不对马嘴。
蒲星炼则脾气很好地回答：“星辰之星，锤炼之炼。”
也许为了对得起姬有瑕刚才因为说得太快，而差点没喘上来的那口气，她还特意补充道：“家父常有教导，说天上星辰自诞生之初便经历了无数载光阴的锤炼，方有今日光华璀璨的景象。之所以为我取名‘星炼’，就是希望我能时刻自勉，即便遇到风霜困苦，也权当作光明雨露。”
姬有瑕想到自家老爹对着他那些宝贝刀剑锤锤打打的样子，又看着蒲星炼真诚的眼睛，大概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干巴巴赞叹道：“好寓意！”
蒲星炼微笑起来。
“比不得世子之名。瑕者，生于朝暮之间隙，流光虽易逝，却是恢弘烂漫之徒。就像世人都叹蜉蝣朝生暮死，可星炼认为死者亦存生志，正如晚霞亦有朝气。”
姬有瑕用表情描述了完全听不懂……
弥乐看不下去了，主动张开尊口给他解释：“日破流云谓之‘霞’。你名中的‘瑕’字，在千年以前指的便是天上云霞，它是日之精华，于日升之前怀光而出，在日落之后仍照亮世间，是世间最为灵动明澈之物。”
姬有瑕一愣，继而生出茅塞顿开之感。
他自小读书就总爱走神，倒还真不知道区区一个“瑕”字还有分解出这么多层意思。
可恨恶习难改，姬有瑕感叹完了又开始走神，想起了当年落水之时，弥乐当众对他说出的那句“君为我之霞光”。
原来不是凭空胡扯啊……
或许是人间岁月着实太长，竟让两个少年人培养出不同于常人的默契来。
在姬有瑕回忆起当年英勇抗争事迹的时候，弥乐也刚好有点思绪纷飞。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张桌子两相对视，忽而一个没忍住，在同一时间笑了出来。
蒲星炼上辈子也许是根定海神针，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把电闪雷鸣尽化和风细雨的本事。与弥乐一唱一和解说完毕，见廊下挂满了用来祈福的五彩灯花，身边俩人又似乎有些外人在场便不好说出的话，当即温柔一笑。
“都说两位秉性相投，是平生难得的挚交好友。今日一瞧果然不假，这山珍清淡、海味鲜美，连酒水都漫出如此清冽的滋味，想来弥公子为了世子的生辰宴席，也着实煞费苦心。”
蒲星炼一语道破玄机，姬有瑕看着琨霜别院从未有过的花红柳绿，闻着空气中浓而不腻的荟萃鲜香，直接愣在当场。
弥乐微笑表示：“有瑕是习武之人，素来不讲究什么规矩排场，蒲小姐今日就当做吃个便饭就好。”
蒲星炼笑道：“倒是多亏了世子，星炼才有幸一观这兰泽湖畔的风光好景。索性现下还未曾开席，可否容我前去细赏一番。”
弥乐：“小姐随意。”
等蒲星炼转身一走，姬有瑕立刻两眼通红：“弥乐，我真是太感动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良心，对我这么好，居然还给我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弥乐恶寒不已，端茶欲泼：“闭嘴！”
“哦。”姬有瑕强行挤出的感动顷刻间消失无踪，伸出手，“我的礼物呢？”
弥乐没好气道：“堂堂清泷圣师和蒲太傅之女都为你庆生，你居然还不知足？”
“好吧。”姬有瑕想着蒲星炼确实不像其他女子那般矫揉造作，又兴致勃勃道，“对了，那只麒麟呢？礼物无所谓，把它叫出来给我玩玩儿呗？”
弥乐：“晚了，它已经走了。”
姬有瑕道：“走哪了？”
弥乐望向不远处的蒲星炼，见她沿着湖水缓步而去，纯白的裙摆像是花朵般绽开，语气不自觉地带出几分亲和的味道。“堂堂仙兽，岂能在我这陋室屈尊，我已经为它寻了个绝好的去处。”
姬有瑕随着弥乐的目光一同看去。
“太傅府啊，那里环境确实不错，没事儿还能赏赏菊花呢。”只是他以后估计是没机会和小东西玩儿了，别的不说，哪个读书废柴敢去登蒲太傅的门啊。
·
琨霜别院搭建于碧湖南岸，形如半月的宅邸几乎包揽了整片天水风光。举目可见千里湖光清明如镜，倒映着头顶青天白云。粼粼碧波渐生渐止，宛如日下迤逦的青玉和翡翠。
而彼时烟笼寒水的兰泽湖畔，亦是满缀大片光华流影。
兰香小径上，身着红衣的侍女与蒲星炼擦肩而过，她端着盛满菜肴的玉盘，胸前的项坠像是一面缩小的镜子。镜面银光闪闪，晃得人眼前一眩。
一碟精致的糕点递到眼前，有人用无法形容的优美音色为她指了个方向：“近日公子常去喂食湖中锦鲤，此刻鱼群正在湖边徘徊，姑娘若有空，不妨前去一观。”
“好。”蒲星炼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
跌跌宕宕，她茫茫然注视着湖面，水中无鱼，只倒映出自己面无人色的脸。
更深处，是一轮沉没下去的明月。
月色圆满，仿佛深渊之下一面巨大的明镜。
那镜子像是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她不禁并拢双膝蹲在水边，小心翼翼地将双水探入水中。然而当她捧起这银色的湖水，却不见丝毫水色，手中只有一支轻飘飘的羽毛。
透明的，仿佛冰霜镂刻出来的羽毛。
这银羽静静躺在她手心，虽显不出一丝重量，却也顽固得没有随着清风远去高飞。
蒲星炼莫名于心不忍。
就如同秋日落下的所有枯叶，都愿意埋葬在那株赐予它们生命的树根下。她近乎怜爱地缓缓放低手掌，将这支看来易碎的羽毛重新放归到了面前的无色净水当中。
弥乐的脚步悄无声息。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蒲星炼的身边，在她准备踏入湖中时，以不可动摇的力道将人禁锢在自己的臂弯当中。
“席面已经备好，有瑕那贪吃鬼都等不及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蒲星炼愣愣点了点头：“好。”
弥乐面容温煦，不着痕迹地帮她挽起浸在水中的裙摆。
“夜路行人，莫信天边皓月，需倚掌下明灯。”他湖水般的眸子里晕着渔火，并不滚烫灼人，但却直接烙进了她的脑海深处。“往后，你切不可一人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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