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弥乐送来一枚耳坠的举动,在韩水月看来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他一连半月毫无动静,只是突然有一天,将一只署了楚氏徽记的镶金玉匣送到如意寺中的行为,便算得上简单粗暴了。
姬有瑕快被这简单粗暴的行为砸傻了。
这是什么?!弥乐为什么会把楚家的东西送到他这儿?!他当真去敲死人竹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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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心叵测的楚家人,既是楚兰舟,他算得很精。
天枢国有条不成文的铁律——即圣师所赠之物,与在佛前中许下的愿望一样,是绝对不可以毁坏、或者是退回的。
是以,纵使姬有瑕再怎么想要把这只据说价值连城的破玉匣扔出去也还是被师兄弟们千方百计拦了下来,他们甚至为了尽量让世子小师弟稍稍顺心,特地把这箱子安置在了茅房附近的柴房里。
但姬有瑕并不解气,他仗着自己有头发,当场表演了一回怒发冲冠,跑到弥乐面前说道:“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姬有瑕如此叫嚣之时,弥乐正倚在一株梧桐树下看书。
白衣如雪的少年郎君眉目如画,墨缎般的发丝微垂衣襟,在身后沧桑馥郁的树木纹理映衬下,恍若一簇雪海墨梅灼灼盛开,浑身上下都呈现出一股出尘脱俗的风华。
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兰泽湖尚且无名之时,天地不过是一片待整的废墟。远古先贤在人间大地栽下一株梧桐树枝,幼嫩的枝丫吸收日月精华,最终长成参天大树,甚至引来凤凰栖息。
那凤凰有着纯白色的羽毛,从天外之地破云而出,一声凤鸣就能让百鸟臣服。
弥乐其人,就像是一只冰雕玉琢的凤凰。
外表芝兰玉树,实则淡漠懒散。
淡漠到将这匣子放在身边多日,却不曾窥探匣中是为何物,懒散到不愿吩咐仆从执起刻刀,将那匣子外面的“楚”字剜掉。
他轻轻托着略显古旧的书卷,假装姬有瑕是在问他楚暮沉的案子。
“简单,世间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种说法。世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种想法。就像你至今还是对任何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瑶妃之子,楚暮沉当年病亡之后,也只是因为执念过深、而想要继续寻找一个身为青楼女子的母亲。”
姬有瑕紧抿嘴唇,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因为弥乐刚才这番话里,竟然把他和他最讨厌的楚家人相提并论。
“我不明白。”深觉受伤的世子殿下口不择言道,“楚暮沉死状如此凄惨,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盖棺定论?!是收了楚家的好处,所以要替他们遮掩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丑事?还是你根本没有查出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为圣师,却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一通话吼完,姬有瑕立刻就后悔了。
但出乎意料,弥乐静静听他说完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懑或是恼怒,他只是像看着一颗顽石一样,注视着姬有瑕。
既不因这颗石子的漂亮外表而夸赞,也丝毫不去贬低它嶙峋的触感。
淡淡来了句:“你走吧。”
……
池婉婉一抬头,就见到姬有瑕顶着黑如锅底的脸色迎面走来。
“世、子?”她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姬有瑕则罕见地完全不曾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拔腿离开。他走得很快,像是身后追着一只洪水猛兽,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真是奇怪。”池婉婉颇为郁闷地来到湖边树下,“公子,世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弥乐还在翻书,把手中书卷翻得哗哗作响。
“一头蛮牛,不撞南墙怎么会回头,不把牛角尖钻破怎么会罢手,随他去吧。”
池婉婉不管牛或不牛,她只想到了一大清早便已烟熏火燎的厨房,又想到了库房里堆了一地的的灯笼炮仗,面色痛苦道:“那我们准备的东西怎么办?不是说近日难得有空,干脆在别院给世子办一个生辰宴的吗?”
“没关系。”
弥乐终于抬起头,缀着微光的狭长眼尾微微上挑。
“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辰,王爷近来又在生他的气不会提醒。再说……”他刻意拉长了音调,“亲生母亲费尽心思辗转送到他手里的东西,世子殿下尚且都不屑一顾,估计也不会喜欢我这种沽名钓誉之人准备的宴席。”
池婉婉默默一叹,虽然这一通话里她有好多都没听明白,不过她家公子,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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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有瑕从琨霜别院出来就开始闷不吭声地一路纵马,等他从满心愤懑之中回过神,早就不知道跑了多远。
弥乐的住处已是偏远,这里更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郊。
头顶一棵色泽淡金的苍颓垂柳,面前一片竞相盛放的淡粉秋荷。姬有瑕踩了踩脚下这座年久失修的枯瘦石桥,庆幸于自己身手敏捷,这才能一步不差地悬桥勒马。
不然四只马蹄一起踩上去,这桥说不定会塌。
可惜……刚才在弥乐面前,他却没能像现在这样及时止住势头。
姬有瑕其实是知道的,弥乐不是个骗子,更不喜欢沽名钓誉。
相反,弥乐这些年来过得简直算得上无欲无求。
换成旁人得了王上青眼,王上问他想要何物?要的都是什么举世唯一用黑白暖玉做成的名贵棋具,或是远地州城敬奉的奇珍异宝,再不然就干脆是一件完全由黄金宝石做成的占星罗盘诸如此类。
可弥乐是个奇葩。
他随手一指,只要了这座兰泽湖边的大宅子。
当然,那会儿这里还没有一座大宅子,只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残垣废墟,据说曾是某位风流名士所居的旧址。王上不解其意,弥乐便说他看中了此间风水甚佳利于修行,一通之乎者也的忽悠过后,王上便命人按照弥乐所绘图纸,一处不改地在此修了个宅子。
还御笔亲提了牌匾,取作“琨霜别院”,以此嘉奖弥乐作为臣子的坚贞高洁。
这地方偏僻得过分,害得姬有瑕每次来找他,都得换上一匹不同的马。否则那些马儿还没等到在沧桑岁月之中慢慢老死,可能就会先在半道上活活累趴。
“沽名钓誉”是用在那个叫闻道的圣师身上的。
历代圣师中,除了弥乐,姬有瑕就只记得他的名字。
原因无他,十七年前,正是这个老头子作出了那则所谓“七位皇子将助王上开辟下一个千年盛世”的祝愿。也是就说,是他向全天下宣布了,姬有瑕是这世上唯一不该出现的那一个人。
圣师的一言一行,在全天下百姓的眼里都代表着上天的真意。他们的地位几乎仅次于王,身在一人之下,说话办事自然可以傲慢无双。
只有弥乐不一样。
他甚至至今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祭天之礼。这距离弥乐受封圣师,已经过了五六年。
当时姬有瑕还因好奇问过他,为什么不接受王上为他筹备的祭礼?
弥乐是这样回答他的:“因为我本为人,一旦以血肉之躯自诩为仙神的化身,就不会时刻反省自己。而如此下去,或终有一日,我会不以人为同胞,改做妖魔行径。”
后来,弥乐因为拒不受礼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叱责,认为他不敬上天、不重神明。
但弥乐还是照样我行我素。
他堵不住悠悠众口,但可以堵住君王之口,直接往王宫里头递了份早已备好的折子——上述他从来认为天意凉薄、唯王热忱,故愿以毕生之力奉王为天。
王上听了这通虚头巴脑的效忠还挺感动,心想反正弥乐已然在行圣师之职,祭礼办不办的都无所谓,那就按他的喜好来吧。
弥乐佯装感动地谢恩一番,转眼就对姬有瑕道:“你看吧,同为圣师,我也会做出与前人不同之事。所以你就是你,不必理会身外天地,只需无负胸中恩义。”
姬有瑕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弥乐当年不过也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儿,怎么脱口就能说出这么一番饱经风霜得像是老头子一样的话呢?
他越想就越发后悔,把胳膊支在了这截可能还不如他胳膊结实的石栏上,像个小老头一样唉声叹气起来:“这家伙也就只比我大了一个多月,一个七月初七,一个八……”
“八月初八?”姬有瑕肺腑一震,“今天是八月初八?!”
可惜此处四下无人,独一能听见他说话的就剩下一匹正扒拉着草皮的马。
那马颇有灵性,竟循着这声大吼,将硕大一张马脸转向了姬有瑕。然不巧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它能准确知道今夕年月几何,也根本不会说话。
一人一马四目相对。
仿佛冥冥之中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纠作一团的九曲十八弯瞬间变成康庄大道。姬有瑕猛然发现,自己攒了十七八年都没用过的生辰愿望,或许可以换来一个跟弥乐和好的机会。
……
姬有瑕匆匆赶回琨霜别院,蒲星炼正好到了。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圣师宅邸。
琨霜别院隐于湖面所生的水雾之中,除有王命在身者,非受邀不得其门而入。
弥乐昨日令人到太傅府中传了个信,另送来一支兰泽湖边用来引路的不朽兰——信中说,近日来琨霜别院湖光正好,请她来赴虞渊王世子的生辰宴,又道人来就好,不必另外备什么礼。
虽猜测着可能与茶庄的鼠精有关,但蒲星炼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毕竟她与弥乐已有许久不曾来往了。
会面在即,蒲星炼看着芳香四溢的兰草心生欢喜。
可欢喜完了之后又开始纠结,她到底还是长在蒲太傅膝下的大家闺秀,自小握笔来练的最多一字便是“礼”。虞渊世子与弥乐为友,又对她有救命之恩。若是当真两手空空上门赴宴,那她可能一出府门看见什么都会不自在。
于是蒲星炼思来想去,还是从黄昏见信之后便开始准备。
她灌满灯油,拼上一夜不睡,好容易绣完了一只佛莲纹样的云锦香囊,又按照过往给松风水月做的样式塞入各色药材磨成的粉末,才勉勉强强觉得能拿出手。
…
姬有瑕站在门前,他不愿敲门,只恨不得能用目光再次叩响小穿山甲的铃铛。双方正胶着着呢,突然见到一辆马车从迷雾中驶出,稳稳停在别院门前。
又出什么事了吗,难怪弥乐起得那么早。
姬有瑕以为城中又出了什么需要圣师才能解决的疑难悬案,然而那面似有些熟悉的马车停下后,走下来的却不是一个头顶乌云印堂发黑的欧阳从心,而是一名形貌绰丽的妙龄少女。
姬有瑕登时灵光一闪,觉得这位可能是来求姻缘的。
只是……姬有瑕皱着眉,弥乐自己都形单影只人畜不近的,还能保佑别人的姻缘吗?
该不会,这姑娘看上的就是弥乐吧!
姬有瑕认为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满面探究地观察起这位胆敢觊觎当朝圣师的奇女子来。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自己一定要赶紧将人驱走,千万不能让她触到弥乐今天已经被狠狠触过一次的霉头。这样他说不定还可以借着这驱蜂逐蝶的功劳,去弥乐面前讨讨好。
而此时,被姬有瑕定义为招蜂引蝶的弥乐,正在来接人的路上。
他并不知道,但凡自己晚来半步,姬有瑕可能就会装作一个色欲熏心的小流氓,胆大包天地去调戏蒲太傅家的大闺女。
……
蒲星炼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奇怪。
他看起来相貌不俗,眉眼之间透着股刚正之气,想来应该不是位险恶奸诈之辈。但不知为何,望向自己的眼神却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敌意。
那是姬有瑕正在酝酿情绪。
他毕竟不是实实在在的登徒浪子,所以能想到以假乱真的最快办法,就是把对方想象成一笼皮薄馅大的肉包子。没办法,弥乐家这厨子的手艺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一个包子都能做得让人垂涎三尺。
“咕咚”一声姬有瑕咽了咽口水,愣是把自己想饿了。
今天出门前,他确实因为太过生气忘了吃早饭来着,想着想着,姬有瑕的思绪已经宛如一只跑偏方向的车轱辘,一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而蒲星炼虽然一贯对人对己都并不过分注重外表,但也绝对没能料到,自己落在别人眼中已经是个圆头圆脑的大白包子。
她被教养得知书达理惯了,虽然不解,但还是温颜笑了笑,提醒道:“这位公子,也是受圣师之邀前来吗?”
柔润的雾色中,少女对着他柔柔浅笑。
姬有瑕猝不及防被命中红心,耳根子陡然一红,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本能地就要拔剑出鞘!!!
万幸弥乐刚好走到了门口。
他看见姬有瑕这头连撞十七年南墙的牛,居然普天同庆地在这个不是黄道吉日的日子里学会了拐弯,一声惊讶还没叹出口呢,就见他对着蒲星炼已然按剑待发的手。
“嗯……?!”这是抽的什么风?
阶下两人齐刷刷望向他。
蒲星炼温和有礼:“弥公子。”
姬有瑕手忙脚乱:“弥、弥乐!”我还没帮你把她赶走呢,你怎么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