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月一直觉得弥乐过往所习各类法术之中,定然藏着什么“蛊惑芳心之术”。否则为何王都青年才俊如此之多,她姐姐却始终不肯换个人瞧一眼呢。
明明这厮除却脸好心黑脾气大,就再也没有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就在今天,当韩水月看到琨霜别院遣人送来的礼物,才终于将这图谋抢走姐姐的家伙甩在脑后,他眉开眼笑拉着蒲松风说:“我看弥乐对姐姐也没那么上心嘛!这送人耳坠哪有只送一只的,他也太奇怪了,不知道人都有两只耳朵的吗?”
蒲松风:“……”
他一言难尽地望向自己的傻弟弟,突然开始同情起了自己。弥乐他哪里是不上心,他分明是太上心了。
如果自己没看错,那耳坠的材质非晶非玉,而是一块虹石。
世间诸石以“虹”为美。
《漱玉谱•采石篇》中记载,此石至轻至坚,乃从天外来,可随日月辉光焕生斑斓艳彩。四时寒暖不一,昼夜朝暮各异。
然虹石虽美,却过于稀少难觅,许多玉石商人耗上半生剖遍满山石料,也始终寻不出一星半毫。
有人爱石成痴,便道“平生若欲得虹石,须教白雪覆青丝。”
以此一句称赞虹石有灵,之所以鲜少现身,只不过是厌恶世间庸碌无为者众,更不愿出卖己身,苟以金银为价。
虹石无市,想要得到它,也是需讲究些缘分的。
一年前,韩夫人在自家院子里练功,一不留神摔了个跟头。
也许所有武门女子的脚,都是足以劈金断石的刀。韩夫人那无心一脚,愣是穿透青苔踢碎顽石,于朗朗乾坤天光普照之下,掘出了一道绚丽虹芒。
机缘所得的虹石约莫拇指大小,通体剔透无暇。
韩夫人见之欢喜,转头交给了太傅府中的巧手匠人蒲鹤龄。蒲太傅博学广才受命于妻,点滴雕琢,成功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料凿磨成了两粒八面玲珑的水滴。
最后,那两粒水滴便缀在了他们爱女的耳朵眼儿里。
蒲太傅和韩夫人各自出身名门,偏生一脉之中皆都是独子独女。夫君爱文不爱武,娘子爱武不爱文。
好在二人夫妻情重、再兼上天垂怜,令这一对爱侣顺顺当当生出一双孪生兄弟。
蒲松风与韩水月自幼文武兼修,只一个更加重文,另一个更加重武,特意因材施教如此培养,就是为了他们成年过后,将要分别继承蒲家和韩家。
而蒲星炼嘛,她爱农。
并非说太傅之女除却揠苗掘土之外便一无是处,蒲星炼六艺八雅均有涉猎,甚至较于一般女子更为精通。但最喜欢钻研的,却还是栽花种茶。
对此,蒲太傅和韩夫人一致表示随她。
为了表示对膝下爱女的支持,韩夫人甚至还从自家一箩筐产业里挑挑拣拣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茶庄,任她纵情随性流连山间。蒲星炼也非常争气,愣是以花入茶折腾得很有讲究,一杯香茗宁神静心,入了无数达官贵人的待客之厅。
但即便所拥厚爱至此,蒲星炼初见这对虹石耳坠时,还是不可避免地震惊了:“虹石之贵远胜珠玉黄金,此物既是父亲亲手雕琢,理所当然该佩于母亲才对。”
韩夫人闻言微笑:“我与你父之情早已互表于心,再不须以任何外物陪衬。之所以将这石头细心雕琢,也只不过是因着天上虹光短暂,比不过石中长虹久远,故才贪个好意头罢了。”
眼看韩夫人说着说着眼眶微红,蒲星炼立刻忙不迭地戴上了。
生怕一阵微风拂过,就要在她母亲的慈爱明眸之中晃下两行晶莹泪珠来。
不怪生性飒爽的韩夫人有此一说,着实是她早年随父行军、见过太多生死离别。
本以为十数年中杀伐征战,便可心如草木一般,可直到她嫁为人妇、再得了个纤细孱弱的女儿,才不免又勾起那些豆蔻年华时的柔软伤感来。
屈膝躬身叩拜佛前,唯愿长虹坠耳,保吾女平安。
可惜的是,那被韩夫人视为吉兆的虹石耳坠,蒲星炼亦只戴了短短三月有余。
·
那是在年前。
蒲松风记得,是个稻香鱼美的秋收时节。
他爹蒲太傅得了从前学生亲手绘制的《莲华夜宴图》,想着恰逢天时应景,便对两个亲生儿子视若无睹,直接将他的弥乐小友唤到府中一道品茶赏画。
他娘韩夫人生性热情好客,见状也硬生生将一碟亲手做好的福禄水晶糕在临到两个儿子嘴边的时候拐了个弯,一块不落地送到了弥乐面前。
只有他姐蒲星炼,眼见兄弟二人埋头苦读饥肠辘辘,赶忙端来了一锅熬得奶白的鱼汤。这才让他们兄弟二人于生身父母的冷待之下,心满意足地撑到了晚饭时分。
弥乐受邀前来,顺理成章留于太傅府中用饭。
至此时,他姐的两边耳坠便莫名只剩下了伶仃一只。
三姐弟带着一干仆从丫鬟将整座太傅府里里外外内外翻了个底朝天,却竟是连另一只耳坠的影子也没看见。
他姐觉得辜负了爹娘心意,还为此失落难过了好久。
不成想,当时弥乐不过坐在席间朝那剩下的一只耳坠匆匆一瞥,竟然愣是弄了只一摸一样的出来。
显然就是算准了他一旦将此物送来,对方便一定会收。
抢完他爹抢他娘,抢完他娘还惦记着他姐……蒲小公子仰观这变幻莫测的多事春秋,很是为将来可能要多一个姓弥的姐夫而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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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浓,万籁俱寂,麒麟却不曾安息。
它已经在那株紫心木中睡了很久,也饥饿很久。这会儿虽隔着一层木匣待在蒲星炼枕边,却已经足够惬意安然。
那个叫弥乐的家伙长着一张短命的脸,却比它想象中厉害,午后那时自己尚未看清对方的动作,就被摄入彩石之中。
等到灵光褪去回过神来,方才惊觉这人竟在熔.炼宝石之时就已经画好了法阵。
它看了那法阵整整千年,一个标记一点图纹皆印在心底,当下进入阵图之中,就知道没有一处错漏,甚至更加精湛完美。
何时出入法阵只在阵中人一念之间,显然并不贪图它的仙灵之力。
白衣少年端坐案前,手中捻着一根细长金线,眼也不眨嘱咐:“世间虹石难觅,即便是我,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第二块一模一样的。去到蒲星炼身边后,你须记得收敛好一身仙灵之气,不可露出行迹、遭人察觉。”
麒麟:“好。”
好在它现在虽是虎落平阳虚弱可欺,但扮成一块石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别的不说,只这个魂灵的味道,实在出乎意料得好。
…
蒲星炼周身伤处已被包扎上药。
闺房之中点着一盏孤灯,美人一头长发散在枕边,睡容苍白如纸,梦里却是一片无人可见的黑甜。
她回到了初见弥乐的那天。
彼时,那位常穿雪色衣衫的少年公子还是会与她叙茶说笑的。
她比松风水月年长几岁,遇上父母无暇之时,便会由她教.导兄弟二人读书习字。
庭院中出现的,也是一样的光景。
尚且年幼的松风水月露出如出一辙的可怜模样,将她缠得无处脱身,最后无奈地摊开书卷,为他们讲字释疑。正是顾此失彼之际,恍然便见不远处走来了一名从未见过的白衣少年。
此人容貌端丽,乌发如绸披散在脑后,整个人恰若天上飘袂的云羽。
他凑到松风水月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话,两个小家伙便同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同样气势汹汹皱巴着脸庞跑走了,双双扑进不远处的母亲怀里。
母亲身后站着父亲,他们一同站在廊下,微笑着冲她轻轻点头。
然后,蒲星炼就在院子里,和这位不明来历的少年公子一起给花木修剪除虫。
不过主要是她来动手,少年只负责看。
直至日渐黄昏,他才直起一杆弯下许久的腰,自言名为弥乐,是侍奉御前的清泷圣师。
庭中一晤甚是欢畅,往后一年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或赏四时风光,或泛舟游于湖上,无论何时何地,总觉一点欣喜。
可惜好景不长。
两人关系的骤然改变,就发生在她所不知的须臾之间。弥乐那双眉眼一如从前散漫清贵,然一经见了她,立时便如槁木遇火,烧出满眼化不开的灰沉青烟。
她就是那点不合时宜的火星。
仅仅一个对视,就燃尽了少年满身的风华意气。
弥乐对她如常斯文有礼,看似与府中旁人无异。她则如有默契,与其短暂相顾后无言退避。
尽管不知缘由何在,但确实是自那以后。她配合着眼中所见的弥乐,从与他相谈甚欢的投契之友,变成了相视一笑的泛泛之交。
朗月无声,星光入帐。
蒲星炼怀着一副略显空落的心肠,从花蜜般清苦的梦境中醒来。她睁开眼睛,金色晨曦悄然入室,照见了摆在枕边的木匣。
匣子上刻云水图纹,又有兰草点缀,看起来一片云卷云舒。
这是弥乐所赠。
蒲星炼支起身子靠坐床头,略有些迟疑地将它打开。此时,吃了半宿大感开怀的“虹石耳坠”发觉动静,立刻释放出犹如丹霞初绽的七彩虹光。
蒲星炼有些惊异,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厚礼。
韩夫人多年以来只簪木兰白玉,不佩珠翠钗环。
她自己素来少现人前,故也随了母亲不爱妆扮。之所以将一对虹石佩戴在身片刻不曾取下,除却顾念父母一片慈蔼相护之心,也是眷恋石中风景。
蒲星炼不曾见过其他虹石,她只是偶然瞧见石中似乎别有洞天,天幕划过飞鸟。
纵然虹石之彩千变万化,但其中隐约可见的鸟儿却始终呈现出一派孤绝振翅之姿。它仿佛昼夜不歇地竞渡于万里之上的青天云海,永不会在任何一片异于别处的风烟里停留。
那般淡漠决绝的姿态,总能让她想起弥乐。
而这一块……蒲星炼微微眯起双眼,将它托在掌中细细端看。半晌过后,她缓缓笑叹:“是麒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