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从心捧着一颗破碎肝胆声泪俱下。
刚才那一声震天狂吼或许已经花光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真等弥乐和姬有瑕闻声赶来，欧阳从心除了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滔滔不绝，就只剩下瘪着嘴巴不说话了。
那一脸委屈拧巴的欲语还休，让人光是望着，就突然想起了盛夏时节的夜半惊雷，也是如他这般虎头蛇尾。
弥乐双眼微眯面含杀气。
按姬有瑕的说法，淸泷圣师是个一事一物都要“好”的。好茶好书好山水，就连平时吃上一只鸡，都要求池婉婉把这只鸡的遗体摆得音容皆美，所以对于人的要求自然更高。
弥乐生平最见不得别人扭捏失仪，于是当下就被欧阳从心的这幅涕泪横流的尊荣逼得遥遥停在十步之外。
他甚至为了护住自己素来经不得刺激的脆弱神经，还不着痕迹地稍稍别开了眼。
姬有瑕揪住欧阳从心的肩头：“你见鬼啦？！”
欧阳从心抖着两排牙花：“差、差不多！”
弥乐无意再和脏东西旁边久待，安安静静伸出长腿、绕过面前这两尊有碍观瞻之物，轻轻巧巧跨过门槛，只给他们留下一个清逸疏朗的背影。
雪白衣衫映着淡金残阳，似一束将要融入子夜的月光。
姬有瑕生怕错过好戏，同样绕过面前状若石雕抖若筛糠的欧阳从心，急匆匆追着弥乐的步伐而去。
门后仿佛另一个世界。
清朗雅致的园林景象已经全部消失了，曾经笔直的梁柱歪斜恍如融化的蜡痕，朝天飞檐被半空悬浮的大片幽蓝火焰炙烤的几近崩塌，墙壁灰白如同一张揉皱的纸。一眼望去，唯有远处的树影婆娑依旧，却闻不到香叶清芳，只蔓延着一片潮湿腐朽的死气。
明明火焰涌动无声，其中却传来一声又一声婉转幽咽的悲泣。泣音不绝于耳，哭得人头皮发麻。
这便是欧阳从心此前见到的景象。
他被姬有瑕连拖带架地带进去，见拖他的阿虾大人对眼前的一切见若未见、闻若未闻，目标明确地走向楚暮沉陈尸的槐树下，顿时对其敬仰无比。
弥乐正驻足在此处。
他对都城衙门的人简直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些人虽说普遍胆子不大，但干起打扫凶案现场之类的活来还是非常干净利索的。
不过半日，楚暮沉那一滩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就已经被连骨带肉清理拖走，连角落处那几点溅到砖石上的血迹都被擦拭不见，仅剩一片无法处理的残余人血没入土壤树根，在诡魅的蓝焰映照下，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冰冷朱红。
而现在，那层黑红相间的土壤上，还盛开着大片不具知名的古怪鲜花。
这花开得整齐划一，至高不及成年男子的膝盖，花色通红、犹带火光，花丛上空逸着股凝而不散的淡淡黑烟，仿佛刚刚历经过一场炉火烧铸。且如果细看，还会发现每一株花的花根都不多不少地分成了四股，两股没入土下、两股曝于半空，扯着花蕊之中宛如人脸的古怪纹路，简直能让人联想到地狱业火之中一群身首分离的婴儿。
此时，这些“婴儿”纷纷无风自动仰面飘摇，似乎刚从地狱之中攀爬而出，团团簇拥着中央犹若玉雕的碧树。
欧阳从心大概就是被这幅场景吓哭的，这会儿畏畏缩缩躲在柱子后头不敢过来。
而同样是人，姬有瑕就不一样了。
弥乐从来都觉得他的脑子可能有一大半都分给了他的胆子。
这不，乍然见到这种诡异景象，一点不惊讶不说，竟然半趴在地直勾勾地看着眼也不眨，若非弥乐阻止，差点直接连根带茎把它们拔起来。直到察觉自己的眼神实在难以将这花朵看穿，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转向弥乐。
弥乐心中暗笑，想着：“如果这厮态度诚恳地向他问这花的来由，本公子或许可以勉为其难地为他解答一二。”
姬有瑕脸容严肃：“弥乐。”
弥乐微笑，等他接着说。
姬有瑕两眼放光，劈头盖脸道：“白日里我总以为你在跳大神，没想到是在变戏法啊！”
弥乐：“……”
他不该对姬有瑕抱有丝毫奢望的——这人的整个脑子应该都长在了别的地方。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被姬有瑕当做一只成了精的深山野猴。既然上天注定了彼此之间无法沟通，那么弥乐心中唯一的坚持和底限，就是不被姬有瑕当猴耍。
于是，他无视了姬有瑕写了满脸的“再变一次”，扭过头去不置一词。
可一扭头望见簌簌发抖的欧阳从心，又觉得哪里不对：“其他官差呢？怎么只你一人在此？”
欧阳从心从小到大都不甚聪慧，若非如此，也不至众多官差中唯有他一人坚持回到了这间可能藏着妖怪的大宅。
此时顶着弥乐此刻冰雪般的目光，欧阳从心竟然罕见敏锐地察觉到了圣师大人似乎心情不佳，为了避免成为一条烧死在无名之火里的蠢笨池鱼，他立刻解释道：“今日午后将楚公子清理完，我看兄弟们一身血污的不成样子，就让他们赶紧回家用艾叶洗个澡，去去晦气。等用完晚饭再来。”
弥乐缓言再问：“那你呢，为何不回家？”
欧阳从心挠挠下巴，微微发黄的面皮上出现了一层被人戳破的羞愧难当：“下、下官已经回过家了，洗了澡、吃了饭，刚刚…才从家中过来的。”
说着，视线触及弥乐身后，又猛地脸色一白：“一到这儿，便、就见到了这些孩子。”
他竟然称它们为“孩子”，又被孩子吓成这样……
弥乐心头一松，只觉得面前这官差也傻得太过实在。
——他先前说这案子并非人力所为，意思便是要他们处理完尸体之后哪凉快哪待着，没想到竟还有个不怕死的没脑子上赶着回来碍事了。简直傻到有点“可爱”的地步了。
他本也无意与欧阳从心为难，便道：“这些是我洒下的‘隔世砂’，能吸死者血灵浊气，还其生前所思。只是想不到，在楚二公子眼中，这世间万物竟是一片如此衰颓昏聩的风景。”
弥乐素白的面容温柔如风，“婴孩寓意新生，无论人畜花木，初生魂灵皆如朝阳之金，他生而为人，却以心为墓，豢养出一片血海死婴。”
姬有瑕莫名从这话语中感受出几分悲凉之意，进而演化成对楚暮沉的一点怜悯，偏偏他死要面子，一看见欧阳从心满脸同情的泫然欲泣，就非要嘴硬。
“每夜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当然见不到白日美景。”
弥乐也不戳破，对欧阳从心说：“带我去楚暮沉的卧房看看吧。”
楚暮沉的房间和这宅子不搭。
除了四面不透风的墙，就剩下一张摆在正中央的床。大晚上乍一看，就是个开了口的大棺材。
欧阳从心常年办案，身上工具齐全，且因受惯了气，故也很有些眼色，眼见周遭袭来一片四合暮色，连忙摸出了一只平时用来烧火造饭的火折子。
“呼——”地一吹，点亮了弥乐不甚欢欣的脸。
弥乐便就着一点聊胜于无的火光探身观望，床底、床角、墙角……甚至是房梁，这屋子里的每一处，他都仔仔细细地望了一遍。那一丝不苟的架势，像是要在一颗还没孵出小鸡的鸡蛋里挑出一根并不存在的鸡骨头。
直到最后那被欧阳从心托着的火折熄了大半，他才死了心似的走向门口。
姬有瑕正靠在门框上。
自弥乐进门，他就全程安安静静地没有出声打扰，但自觉早在姬有瑕腹中养过蛔虫的弥乐心知肚明——在姬有瑕眼里，自己方才所为只不过是又一场无以琢磨的故弄玄虚罢了。
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只要姬有瑕没有见证神迹的发生，他就永远不会信任当下这一幕的“神迹”。
弥乐在心底里作完一通无声的对话，眼见宅中人声俱寂，果然没有其他黑衣官差佩刀前来，不由对身后战战兢兢的欧阳从心更加同情了一点儿。
姬有瑕见弥乐不说话，以为他又要习惯性作妖：“你不会又说查案累了，要回别院休息吧？”
弥乐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奔出一派毫无感情的大义凛然。
“不，本圣师已然深受王命，打算继续守在这里，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定要查明楚公子之死的真相。”
“……”姬有瑕听完：“你真恶心。”
欧阳从心感动不已，终于在冷风中掉下了一滴此前悬而未下的鼻涕：“呜、圣师大人果真人如皓月，直教我等凡俗之人望尘莫及！”
姬有瑕望着他们，简直恶心得说不出话来了。
·
一转眼月上中天。
凶宅里的三个活物除了弥乐，也都哈欠连天。
姬有瑕一把拂去面上倦意，瞥了一眼身边两眼成缝、欲倒不倒的欧阳从心，又神差鬼遣一般望向了弥乐。
他拥着一身堪胜白雪的纯色衣袍，静立碧树之下。
白皙面容一如平日侍弄的空谷兰花那般皎洁无俦，挺直着并不宽阔的背脊，专注地望向那朵承载过亡者身躯的茂密树冠。
神情微肃，没有丝毫惫懒之色。
姬有瑕不禁又望向弥乐落在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见那影子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淡漠、又兼具一点墨色泼洒不出的黯然。
不知为何，注视着此时的弥乐，姬有瑕心中萌生出一个莫名的预感。
好像他连绵日久的酣睡，正是为了今夜的不眠。
“弥乐。”姬有瑕开口。
弥乐微微侧目，以眼神打断了姬有瑕。与此同时，他面前的虚空中出现了一星白色光点。
“……”姬有瑕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又被他连着口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欧阳从心正歪歪坐着半睡不睡，两条没有完全闭合眼缝里闪过一点火光，还以为妖魔入侵瞬间打了个激灵。本来只麻了一半的腿也瞬间从腿根麻到了脚底，让他一个重心不稳就要亲吻大地。
“啊——”
姬有瑕动作飞快地一把拽住欧阳从心的衣领，为了不打扰弥乐，顺带还堵住了他马上就要高声尖叫的嘴。
一番连贯无比的动作做完，他投向弥乐的目光却没有一刹那移开。
少年雪白的肌肤似乎已与头顶的月光融为一体。
在姬有瑕看不到的地方——那光点在夜风中轻微而又持续地跳跃着，像是某种生命将尽之时迸发出的最后律动。渐渐的，光晕之中出现了一张像是人类的脸。
但脸孔出现不过须臾，就被吹散了。
弥乐皱着眉，似乎很不情愿地伸出手，把那张将要散去的面孔重新聚拢。
从姬有瑕的角度，是看不清这人脸的面目的，只能隐隐看出，它脑后束着天枢男子的发式，下半部分微微晃动，仿佛在和弥乐说话。弥乐则轻轻闭了眼，不看也不言。
不消片刻，那白色人脸便在他面前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是残余的灰烬。
这让姬有瑕不禁恍惚，以为刚才所见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时心不在焉，还让欧阳从心挣脱了他的手。倒霉官差倒在地上拼命喘气，显然是被刚才那幕吓得不轻。
但这不能怪他——姬有瑕想，即便是他，也有那么一瞬间隐约觉得……片刻之前将火焰置于掌心把玩的弥乐，似乎真的叩开了冥界的大门，在与亡者对话。
姬有瑕捏紧拳头，等待着弥乐将要吐露些什么唯有非人之物才能知晓的隐秘。
“这事不好办了。”
弥乐如此说着，一手拂灭了身侧那丛妖艳不已的花，顶着满天红粉悠悠笑开。“今夜月色凶宅何其相称，我却召不出楚暮沉的一缕生魂。想来这位楚二公子，是不曾在这宅子里头活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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