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乐虽然在笑，但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非要什么证据的话，姬有瑕只能说弥乐平时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就像是藏着一双冷箭，而如果这箭有实体，那么现在它已经随着弥乐眯眼的动作微微冒头，把欧阳从心的脑门射出了两个透明窟窿。
他对脸色煞白的欧阳从心吩咐：“欧阳大人，请帮我准备两匹快马，现在就要。”
闻声，欧阳从心立刻化身一堆被剪断了丝线的废柴木偶，一边爬一边跑，跑出一大半儿，才远远应了声：“是！”
姬有瑕欣赏完这难得一见的妖娆舞步，施施然走到弥乐身边，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你怎么了？没事吧？”
弥乐不答，反问：“你知道麒麟吗？”
姬有瑕道：“知道啊，我还见过呢！书上、庙里、王宫…哪里都有。”
说完，他动了动自己并不经常会用的脑筋，自以为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你不会想说楚暮沉是被麒麟咬死的吧？那玩意儿不是仙兽吗，仙人养的兽也喜欢吃人？！”
弥乐抬脚向外走去，边走边说：“白天我看见那扇紫心木门，发现上面被人设了一道法阵。”
姬有瑕回忆了一下：“法阵，我怎么没看见？”
弥乐解释：“那是用灵力画的，而且是以年轮为基、用一种特殊技法横着画在了木料中心。因为那道灵力非常久远，差不多也能追溯上个千八百年，我一时以为是楚家祖辈财大气粗、不知道从哪儿重金收购回来的护宅法阵，就没有放在心上。”
姬有瑕问：“那你现在发现它不是镇宅的？”
弥乐道：“对。因为我召不出楚暮沉的生魂，甚至寻不到他的一缕生息。所以楚暮沉，应该是在搬进这宅子之前就已不在人世，只是他用已死之躯佯作活人之事。而在这三年之中与人相处，竟没露出半点马脚。”
姬有瑕默默跟着。
弥乐的表情凝重到可以滴出水。
“能做到这种事的只可能是麒麟。它是长生仙兽，拥有凌驾众生之上的灵力。虽然据说千年之前无故消亡，但未必不会有一两只留存于世。紫心木门上的阵眼应当就是麒麟此前栖身之所，它把自己的仙灵分给楚暮沉，才得以让他继续保持活人的样貌。而楚暮沉之所以还是死去，是因为麒麟突然离开、不再庇护他了。”
姬有瑕满脸不可思议：“让一个死人保持活人的样子，这真的能做到吗？”
弥乐沉默，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低声道：“可以的。”
“好吧。”
姬有瑕狐疑，“不过弥乐，你怎么对这种事情这么清楚呢？”
“这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找到麒麟。”弥乐眸光渐冷，越过姬有瑕的眸光满是香树月影，“楚暮沉死于树上，大槐树即刻浴血逢春。此人肉身虽败，灵魂却早已往生。”
姬有瑕听不懂这些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只问：“那麒麟现在可能去哪？”
弥乐挤出一个低声的笑，仿佛一位对着莘莘学子循循善诱的名师。
“如果换成你是麒麟，在一扇地方待了数百乃至千年之久，会因为什么理由突然离开？”
姬有瑕脱口而出：“饿了，去你家蹭饭。”
弥乐：“……”
他的表情凝固了，银白色的长靴在悬在半空微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继续跨出门槛，“你会这么想，可见麒麟也是一样。在这一点上，人和野兽、或者仙兽都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那只处于饥饿中的麒麟。”
姬有瑕站在门前，左右环顾不见欧阳从心：“我去看看马到哪了？”
弥乐根本没听见，他侧身站在昂贵的紫心木门边，轻轻摸了一下上面肉眼无以得见的法阵。
“若当真是麒麟，它在法阵之中置身可藏行迹，可一旦离开，那么麒麟浓郁圣洁的仙灵势必会引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
姬有瑕刚一出门，就看见了牵马跑来的欧阳从心。
他脸色还是苍白，满头大汗，但见面居然仍记得喊人：“阿虾大人，马我给您找来了！”
不过短短一天，姬有瑕却已经对这称呼麻木了，木着脸庞“嗯”了一声，转而看起了马。
这一看便有些意外。
姬有瑕发现欧阳从心自己虽然品貌不佳，但找来的确实是两匹好马。这马通体纯黑没有一根杂毛，马腿修长体态矫健，一看就是适合赶路的好手，当下急不可耐地翻身坐了上去。
弥乐不善相马，但看姬有瑕这幅舍不得下来的情态，就知应是不差。
他素来不喜占人便宜，想了想，干脆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香囊：“欧阳大人若想今夜好眠，不妨试试锦囊里的药材。”
给完报酬，也不等欧阳从心说话，直接驾马而去。
身姿潇洒如行云流水，比军营中常年操练的骑兵还要有腔调架势。
姬有瑕等着弥乐调好缰绳先行跑出街口，才一夹马肚存心与他较量似的越了过去。
弥乐早已习惯姬有瑕隔三差五的抽风举动，不仅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毕竟兵贵神速事不宜迟，像找麒麟这种八百年都遇不到一回的稀罕事，还是尽可能快一些好。
两人双骑，就此前前后后争相追逐跑了一路。
直到披星戴月驾出城外，看见面前天光未曦之际的墨黛山林，姬有瑕才从一场酣畅淋漓的赛事之中回过神来。
他问弥乐：“你确定麒麟喜欢吃的东西长在这？这地方看起来很普通啊，麒麟是喜欢吃山上的野蘑菇呀，还是林子里的野山鸡？喜欢吃荤，还是喜欢吃素？”
弥乐将手中缰绳系在树上：“麒麟是仙兽也是仁兽，生性圣洁，最愿意追求纯净的灵魂。”
姬有瑕面色呆滞：“你的意思是……它喜欢吃鬼？”
“不是吃。”弥乐无奈，本来温和抚摸马颈的手差点扯下一缕长鬃，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八度，“麒麟并非寻常野兽，它进食的方式就是待在喜欢的灵魂身边，越是亲近、待得越久，它自身的仙灵就会越充盈满足。”
姬有瑕满脸质疑，显然是不相信世上还有东西不吃东西。
弥乐无意与他争辩，指着前方刻有“绛河茶庄”四字的木牌：“目而前整个王都，不，应该是整个天枢国最符合麒麟口味的灵魂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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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如晦，万籁俱寂，浟湙月色轻拢寂静的庄园。
蒲星炼早早起了床，正就着流到院子里的山泉洗漱。
她面前放着一只半旧的木盆，洁白纤长的双手浸入水中，无色水流染湿女子温柔的眉眼，出落成一种雨润荷塘般不动声色的美丽。
和往常一般打理完毕，蒲星炼推开院门，正遇不远处行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这妇人一身拙朴，腰间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装满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蔬，上面还带着透明的露珠和山间的泥土，见她就笑：“星炼小姐，这时节早上还凉呢，还是快回屋多穿件衣裳吧。”
“好。”蒲星炼笑着应下，又问：“福婶刚才瞧见水月了吗？我看他被子都叠好了。”
福婶点点头，面上笑容憨厚：“见到啦，二少爷还是在菜园子边上练剑，练了一半看见一只挺大的白鸟，立马就不练了，追上去说要和那鸟比试轻功，估计已经追到林子里啦。”
蒲星炼抿唇一笑，并未将所谓的白色飞鸟放在心上，只是听话地折身回去，真的多加了一件衣裳。
虽然，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冷。
应是前天夜里，她临睡前忘了关窗，可足足吹了一夜秋风竟然也神奇地没有染上风寒，就像是身上突然挂了个看不见的小暖炉，照样精神百倍地采茶。
蒲星炼觉得新奇。
她少时久缠病榻，哪怕后来得蒙清泷圣师垂怜救治，也到底是比不上常人健壮安康。但也许是体质殊异，反而使得蒲星炼心中生出一种远超常人的宽和豁朗，对于无从开解、或者不可挽回之事，从不会过于探究。
是以，面对这忽如其来的安良温热，也仅是欣然微笑，径自走向了满覆寒露的茶园。
•
与此同时半山腰上。
姬有瑕一剑劈开了一只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的螳螂，甩了甩剑刃上沾到的翠绿粘液，只觉得自己不该是在山上，而应是在梦里。
他问弥乐：“你说实话，麒麟、其实是一种特别厉害的肥料对吧？正巧一千年前战火纷飞田园荒芜，它们之所以在那时候死光了，也只是善良地牺牲自己，来方便当时人种菜或者养猪。”
弥乐站在姬有瑕身后，小心避开一地形形色色的昆虫尸体。
虽然读过不少有关麒麟的古籍，但这毕竟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传说中的仙兽。眼看这散逸出来的一点仙灵，就让满山蛇虫鼠蚁突破生长极限、长成如此庞大的身形，心里的震惊其实并不比姬有瑕少多少。
当下斥道：“别废话了，等会儿你自然就能看见它是什么样貌。”
说着，弥乐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绿林，神色间略有庆幸：“幸好韩夫人时不时会带上家人在这南郊之地狩猎打牙祭。否则虫子也就罢了，若是再有些藏在深林的豺狼虎豹没能赶走，再被这仙灵催成巨兽，只怕这满山茶农今天就都要集体交代在这里了。”
姬有瑕持剑挑开面前被虫子压折了的树枝：“韩夫人？”
弥乐叹气，言简意赅道：“蒲太傅之妻。”
比起王都里的任何一位贵族和平民，姬有瑕都实在更像个活在深山里的野人。听见这件众所周知之事，居然还煞有其事地感叹了句“原来如此。”
感叹完，继续用他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挥舞着那柄据说是虞渊王爷亲手打造的绝世宝剑，硬生生在铺天盖地的虫子堆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等到好不容易把一截格外艰难的山路走完，姬有瑕整个人已经虫液加身不堪入目。
弥乐则全程躲在姬有瑕这面盾牌之后，故而此刻仍是白衣如雪风度翩翩。
他上下扫了一眼全身发绿、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姬有瑕，可能是想安慰他：“茶农们时常需要拔草除虫，我们遇到的虫子其实已经算少的了。”
姬有瑕：“……”好想在他身上抹虫子血！
弥乐十分警觉地退后半步，同时伸出手来向前一指：“快，马上就到了。”
姬有瑕看见面前这只骨节分明纤尘不染的手，差点直接咬上去。
这混蛋，一路上拿他又当剑又当盾的，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没出，现在还敢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然而想到整个茶庄的人命关天，热血善良的世子殿下还是暂且放下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顶着一身碧绿的血污，忍气吞声继续开路。
待他们赶到茶园，金色日轮正巧挣出云层，凌空投下温暖绚丽的光华。
出乎二人所料，这园子里景象甚为平和。
这些专注农桑的男女老幼不论零散分布，或是群聚一处，都是欢声笑语忙碌不断。
脚下的草皮是和楚暮沉宅邸如出一辙的青葱脆嫩，隐约能见不久前的枯黄色泽。几个正在玩耍小孩子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然后仿佛一群见到母鸡的小鸡仔，一点儿也不怕生地扑了过来。
姬有瑕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热情对待，一时间碰也碰不得、赶也赶不得，好端端一个头变得有原来两个那么大。
这么一闹，那些干活的大人们这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一个中年老伯放下锄头走了过来，热情招呼道：“两位公子是来买茶吗？”
弥乐露出令人露如沐春风的笑容，不急不缓道：“在下姓弥，是蒲星炼小姐的朋友。”
“星炼小姐的朋友？”
也许是弥乐通身气质太过清贵无害，即便是有姬有瑕这等奇形怪状之物陪衬一边，中年男子竟也丝毫不曾怀疑话中真假，只当他真是蒲星炼的朋友，当下就打算直接领着弥乐去寻人。
但他挠挠缀着络腮胡子的下巴，一时没想起来蒲星炼人在哪。
倒是刚才扑过来的一个小女孩脆生生说道：“姐姐去了山顶，说是要给我们摘果子吃，让大家都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弥乐与姬有瑕飞快对视一眼，直奔山顶方向而去。
饶是体力超群的姬有瑕，也终于为这接二连三的折腾奔波而抱怨起来。
“她没事瞎跑什么，还有什么果子能比肉好吃？”
弥乐隐有猜测：“我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姬有瑕一时没有听懂：“什么？”
弥乐只好又解释道：“山顶空旷无人，即便遇上什么危险，也不会牵连到旁人。”
姬有瑕顿悟，所以这位蒲姑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人上赶着找死去了吗。
•
蒲星炼眼花缭乱，一点都不希望作为女人的预感这么准。
头顶湛蓝的天空仿佛成了一只歪歪倾倒的巨大砚台，在她眼前泼下了一层擦不掉的阴霾。田埂上的秋海棠应是开得正好，但她转眼望去，却见花叶委地，成了一簇凌乱凋敝的血。
寻常人是不知道妖气的，但能感受到远处的危险逐渐迫近。
身形纤弱的女子此时像极了一只振翅逃窜的幼鸟。
凛冬将至，鸟儿本来知道自己会在不久之后被漫天的冰雨揉碎愁肠，叫晚来的霜雪催断生死……谁知时运不济，仅仅是草野上短暂一瞬的休憩，也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劲风划过蒲星炼的脖颈，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只巨大而锋利爪子拍倒在地，丝丝缕缕的血液瞬间将膝盖处的布料濡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味道。
身形纤弱的女人浑身剧痛，但脸上却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凭着本能，将一团温热柔软的东西死死护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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