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繁华,楚宅附近尤其如此。
鳞次栉比的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姬有瑕亦步亦趋走在弥乐身边。因为身量比之略高,他不得不微微低垂下眼睑,才能看清弥乐完整的侧脸。
弥乐精致的五官之中看不出一点犹豫,当然脚步也是。
作为避居湖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朝圣师,弥乐这些年几乎活得像个深山老林里的隐士。
平日里起床睡觉自有池婉婉铺床叠被,饿了摆好饭菜,渴了端茶倒水。除了不需要人喂饭喂水,简直像极了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
可这样的弥乐突然迈腿走进了喧哗闹市,却表现得十分安然自如。
神情悠哉、身姿闲散,拖着一身与和路上行人及周边摊贩全不搭调的长袍,就像是一只混迹在尘世风沙里的蝴蝶。
尤其是弥乐的目光,一直虚虚停在额前半空约莫五六尺之处,看上去就仿佛虚空之中有人在为他引路。
引路?
这家伙,难道也……姬有瑕摩梭着自己略有些凹凸不平的左手背,一脸深沉。
他这个人其实不太走运,生来被判为灾星祸水,纵然练功习武方面算天纵之才,长得也比一般人全须全尾,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方向感差得要命,天生分不出东西南北。
幼时第一次独自出门,就把自己丢了四五天。
期间爬树下河,捕鸟捞鱼填饱了肚子,却死活找不到回寺的路。
旁人同他说沿着此路直行,他走着走着就拐起了弯,最后睡梦中被他爹在一处坟坑边找到的。这老头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很粗暴,先是一个熊抱差点把他憋死,又胖揍了一顿,把他打的是鼻青脸肿、活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小猪。
也是从那次开始,大家才发现姬有瑕竟是个路痴。
残酷的真相一被揭露,连带着他想要做一个大将军的伟大愿望也折戟沉沙,掉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毕竟南征北战除了需要文韬武略、智计过人,最起码也要分得清行军路径,要是领头之人连个地图都看不懂,天知道是否会将自家军队带进敌人准备好的陷阱。
姬有瑕知道后也不曾意志消沉,只是为了不再弄丢自己,到底减少了些出门的次数。
原本此事除了如意寺上下并无其他人知晓,但弥乐这厮的眼睛却仿佛天生就能瞧见别人短处似的。
相识后某天,突然就拿了工具、不由分说在姬有瑕的手背上刺了个小小的司南图案。纯白的颜料沿着伤口渗透进去,留下的疤痕成了姬有瑕唯一能见的神迹。
“此墨是用识途鸟的骨头做的,这种灵鸟信奉落叶归根,生死都要留在一处。哪怕飞越千山万水,也能找到回乡的路。我请它将灵力分与你,从此,万川曲折在你脚下都是坦途。”
小少年的声音清亮,难得不带丝毫鄙夷与挑衅,就那么凉丝丝地印在姬有瑕的记忆里。
“弥乐,”姬有瑕从回忆中脱出,满脸复杂,“想不到你也有这种难言之隐。其实路痴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不必如此遮掩。”
“人生一世几十年,要活得轻松一些,对我坦诚些也无妨,朋友就是用来倾诉和陪伴的。”看着弥乐脚下的道路越走越窄,姬有瑕心中有种没有来由的心酸,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他爹那欲言又止的悲伤表情是为何。
“你在说什么?”
弥乐不明所以,他一路上都在努力平复腹中的饥饿,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动静。
这会儿微微抬起头,刺目的阳光立刻平铺直叙在他的眼睫上,看起来就像有人在他脸上描了两弯淡金色的月亮。雪色衣衫一如天上淡泊的浮云,使他飘逸俊秀之余又有一些说不出的神异。
神异的弥乐抬手一指:“到了。”
姬有瑕蓦然回神,恍恍然看向前方。
遍布微黄藓痕的深巷尽头,出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面馆。与此同时,姬有瑕被血气祸害已久的鼻子得到解放,他感觉看到了一群肥美的牛羊,它们排着队地被剥皮切块,跳入滚烫的热锅中,最终变成了一锅锅美味的热汤。
姬有瑕猛然吞下一大口口水,箭步如飞走进店门:“老板,来两碗面!”
两人寻了个窗口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蔚蓝如洗的天,再一低头,就能看见堆了满碗的牛羊杂碎刀削面条。
姬有瑕有个特点,就是一旦喜欢一样东西,必定爱屋及乌;一旦讨厌起什么来,也连带着恨上他祖宗十八代。
这不,一会儿吃饱喝足打了个嗝,将手边堆叠的六个空碗推到一边,姬有瑕忘记了一切烦恼不快,觉得老板穷凶极恶的长相也变得活泼可爱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你看那老板,长得跟山匪从良一样,没想到做起饭来这么好吃!”
弥乐理也不理,继续无声地吃面。
清泷圣师的嘴巴比一般的同龄男子略小,有点类似于妙龄少女的樱桃小口。他又不像姬有瑕那样喜欢狼吞虎咽,因此像这种宽约一指的刀削面条他一次只能咬下一根。而区区一根面条,他往往要花上三口才能嚼完。
不管看上多少次,姬有瑕都觉得弥乐这种过于细嚼慢咽的吃相非常影响同桌人还有他自己的食欲。
果然,姬有瑕在弥乐碗里一瞄,他才吃了一小半。
“珍惜现在的老板吧,”弥乐坚持把嘴里的面条咽下,然后再说话,“再过两天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为什么?”
弥乐好像来了点兴趣,他动作优雅地把筷子搁在碗沿,朝姬有瑕温煦一笑。
“因为老板的女儿在三天前出生了,按照天枢的习俗,他要连续行善七天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德攒福。可这老板从来在‘钱’之一字上十分讲究,除了去寺庙捐点足以让他见到佛像的香油钱,就不会做些有往无来的亏本买卖,更不会不求回报地把钱扔给只会沿街讨食的乞丐。于是他选择把做善事的地方定在了自家面馆,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尽量多给食客一些甜头,这样食客吃得开心,他也能多赚一点。薄利多销,两全其美!”
姬有瑕半信半疑,但还是颇为珍惜地喝干了积在碗底的最后一点面汤,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仿佛之前千言万语的铺垫只为了等待姬有瑕问出这句话。弥乐脸上慢慢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使得一侧白皙的脸颊上随之呈现出一个极为浅淡的酒窝。
他说:“因为就在两年前,老板的头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刚好在如意寺中遇见了他。他问我应该怎样为他的女儿庆生,我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姬有瑕:“……”
弥乐抚了抚自己平整到无一丝褶皱的袖口,仿佛用工笔勾画出来的面容之中蕴着一派难以言喻的深不可测。
“你只需要付自己这份的钱就好,老板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答应有生之年不会收取我的饭钱。”
见姬有瑕一脸不甚灵光的瞠目结舌,他又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但并不包括我的朋友。”
喧嚣声色愈加明朗,两人辞别香飘十里的小巷,一左一右的距离大约并不超过一条胳膊。
“不是。”姬有瑕有些无来由的愤愤不平,“你虽然是圣师,但也用不着什么事儿都管吧。他不愿意布施,你就连怎么省钱都帮人家想好了?”
弥乐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对比姬有瑕,他虽然吃得不多,但显然已经从挤兑姬有瑕的过程中获得了远胜于食欲的巨大满足,所以当下只是懒洋洋地沐在阳光下消食。
“你不知道我们圣师都是很享受普度众生的成就感的吗?那位老板要是不遇见我,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么好的主意。要是让我像你这样只练武不练脑,终有一天变成一个空有其表的白痴,那还怎么慧绝古今普度众生?”
姬有瑕握紧双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曾经幻想过最可怕的画面之一,就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手持利剑劈开绣房,拎起一根娘不兮兮的绣花针,再冲进琨霜别院,缝住身边这小子的两瓣嘴唇。
但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是因为姬有瑕每次怒火攻心之际,还是相当有理智地阻止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于是他只是暗暗握紧了按在剑柄上的手:“现在肚子也填饱了,不知道圣师大人想出楚暮沉命案的线索了吗?”
“线索?”弥乐歪了歪头,那表情单纯懵懂得就像他今天只是一只被自己的灰狼朋友拐带出来放风的小白兔。
“这不应该是都城衙门的事吗?”
姬有瑕觉得还是一剑柄把这死不要脸的敲昏算了,但真正动手之前,正义的世子殿下还是秉着三思而为的行事准则、以及抱着对弥乐脸皮的最后一丝希望,咬牙切齿道:“那敢问圣师大人,您现在打算去哪啊?!”
弥乐笑得更加云淡风轻:“午饭刚刚已经吃过了,我们现在当然是去喝茶呀。”
姬有瑕神情恍惚地解下腰间长剑,觉得自己可能只差一步就能成佛了。
弥乐这个没脸没皮的居然真的跑去喝茶了。
有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哦,乳燕归巢。
弥乐现在差不多就像那些急于归家的廊燕一般一头飞进了蒲太傅家的院子里。
而姬有瑕也一步一步恶狠狠地踩着燕子映在地上的影子,和燕子一起坐在了蒲太傅家院子里的花亭下。
对,蒲太傅。
他全名蒲鹤龄。乃是一位举世闻名的有才之士。不仅出身名门学富五车,年仅十二岁便已高中状元,而后更是被王上亲自请入王宫,为诸王子传道授业。换言之,无论日后其中的哪一位成为新任国君,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帝师。
姬有瑕做梦也没想到,见书就困的他,竟然有一天会自投罗网似的钻入这位当代文豪的家里。
好在文豪今天不在,前来接待他们的是文豪的儿子。
现年十三岁的蒲松风一如其父当年,是个松竹般的少年才子。
虽然早早声名鹊起,却也并不恃才傲物,他不像一般的书呆子那么死板不知变通,甚至在待人接物之上也显得十分稳重老成。
乍见书香门外有客不请自来,也没表露出一星半点的惊讶之意,先是吩咐仆人去准备上好的香茶糕点,又言笑晏晏将客人们引进了遍开秋菊的庭院。
丛丛盛开令人生醉的翠菊丛中,蒲松风很懂礼仪地请姬有瑕坐下,然后满脸笑意对着弥乐瞬间跨了。
“实在不巧,家父在宫中教学未归,家母今日亦正好返回韩家祭奠先祖。是以目前只有松风一人在家,招待不周还请圣师见谅。”
姬有瑕:“……”
他嘴角一抽,心道所谓文人墨客果然一如他们笔下龙蛇。令人品味不出书法好坏,只瞧得见变化多端!
“无妨。”弥乐像是习以为常了,笑容不变,“我们今日也没什么正事。”
双方对峙半晌,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更为年少的蒲松风。
他微微眯起一双形状漂亮的凤眼,像是要把弥乐砍死一样单刀直入。
“听说王上令你去查楚暮沉之死的缘由。”
弥乐笑了笑,放下那杯让他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勉强用来沾湿唇瓣的茶:“看来松风好像知道些内情。”
三人之中唯有姬有瑕仿佛一团并不存在的空气。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蒲松风被弥乐笑得浑身一个激灵,接着这小少年隔着衣袖摸了摸自己可能已经竖起汗毛的胳膊,微带些嫌弃之意地与弥乐商量:“我把所知情况全部告诉你,你听完马上就走?”
弥乐点点头,痛快道:“成交。”
蒲松风从见到弥乐就一直纠结着的眉头终于稍稍松了松,志满意得得仿佛刚刚打了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为了尽快眼不见为净,他开始将己身所知详细而又迅速地和盘托出。
“楚暮沉除了在各个方面都是个草包之外,还喜欢浪迹青楼。这个你们知道的。”
弥乐配合点头。
蒲松风继续道:“但你们不知道,楚暮沉常去青楼并非是因为喜欢女人,而是因他十五岁时,患上了一种不眠怪症,且每晚一到子夜,眼耳口鼻之中就会流出黑色脓血。
楚家人请来多位名医为他诊断、也没断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把各类补药不要钱一样吃了个遍。再然后楚暮沉还不知从哪儿听来个不着调的偏方,开始每晚拿不同青楼不同女子的膝盖当枕头。
当然,毛病毕竟出在人身上,‘枕头’挨个试得再多也是毫无用处。早在去年,我便已有十数位同窗在私下讨论,万一有一天楚暮沉真得七窍流血而亡,他们应该备何祭礼赠于其丧仪之上。”
一通话气也不喘地说完,蒲松风望向弥乐:“就这么多。”
弥乐笑得满面慈悲:“上天垂怜,这下楚公子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高枕无忧了。”
“……”
蒲松风相当放心不下地一路殷殷相送,终于把两位不速之客送出了家门。
眼看着一扇府门在身后应声而关,站在阶下的姬有瑕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位蒲太傅的儿子,是不是……”和你有仇?
“你发现了。”弥乐悠悠挑起一边眉梢,“这小子除了喜欢读书,还习惯收集各类八卦。偏偏长得好、加上特别会装,所以所遇之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知道的奇闻秘辛告诉他。长此以往,王都之中稍微排得上号的富贵公子,松风都能知道些他们家的家族秘辛和风流韵事。”
长得好,还特别会装……
姬有瑕诚恳道:“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们俩真的很像。”
弥乐斜他一眼:“楚家死了个孙子都没人露面,只求王上降了道不痛不痒的圣旨,让我‘尽力即可、还不限定尽力的时间’。我便也懒得再去登门拜访,还是直接来找松风就好。”
他说完话,又飞快地啧了一下牙,啧出一声残留齿间未曾散尽的余怒:“蒲家茶饮都城闻名,这小子从哪儿找出这种发了霉的破东西?!”
姬有瑕对蒲松风感同身受:“他一定很讨厌你。”
弥乐闻言扭头,看着姬有瑕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你有什么可开心的?你我的茶是从一只茶壶里沏出来的。你还了喝那么多,也不怕那小子直接往里头下巴豆?”
姬有瑕拍了拍胸口,常年苦修武艺的经历给了他极大的自信:“不怕,本世子百毒不侵!”
弥乐气得面容扭曲,掉头就走。
姬有瑕则在后头抓着他的肩膀追问:“哎,蒲家公子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呀?我看你要是再磨蹭一会儿,他就该拿扫帚轰人了!”
弥乐头也不回:“因为他怕我继续坐下去,等到蒲太傅从宫中回来见到我,就一定会留我在他家中用饭。而我一旦留在太傅府用饭,说不准就会碰上他的姐姐。”
“姐姐?”是蒲星炼?
姬有瑕想到早上池婉婉的反应,立刻发觉关键,不依不饶道,“快说快说,他姐姐与你何干呐?!”
可等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条条长街,再次来到楚宅大门前,弥乐也始终闭口不言。
暮色沉沉,晚风徐徐。
萧瑟悲凉的情景中,欧阳从心独自一人分外凄凉地坐在冰冷的台阶,宛如一只被人撵出家门的弃狗,他几乎在见到两人的瞬间泪洒现场 。
“皇天不负苦心人!两位大人,小人我终于等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