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
“官家。”曹丹姝行了一礼。
赵祯听见曹丹姝的声音停下了摩挲手中的长命锁：“皇后来了。”
曹丹姝知晓这长命锁是赵懋安的遗物，一时倒是真的无法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口了。
“这长命锁是当日朕亲自去道观中给懋安求来的，原想有着它，可以保证懋安一世安康无虞。”赵祯的眼睛已是湿润起来，“懋安她生来就体弱，可却最乖巧懂事，便是徽柔，有时也比不上她。我和她娘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得养着她，就是盼着她能够平安长大，不再受病痛地折磨。”
事到如今赵祯早已是满心的懊悔：“那日，她来福宁殿寻我，我明明可以留下她的，我若留下了她，她就不会……我明明可以的，可我就是为了那不重要的几份劄子，我让她回去，我偏要让她回去。”
“官家。”曹丹姝见赵祯情绪激动，忙伸出手来抚了抚赵祯的背，“懋安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她的爹爹因为她引咎自责，伤心欲绝的。”
“你来福宁殿，是有什么事吗？”赵祯与曹丹姝相处几年，也算是了解曹丹姝的性情了。
曹丹姝虽然心中不忍，仍道：“官家，明日懋安便该入殓了，可依着晏娘子如今的样子，臣妾是怕此事太难。”
赵祯闻言不忍得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明日，我亲去仪凤阁。”
曹丹姝见状便知赵祯此刻不想被人打扰，只行了一礼道：“那官家好好休息，臣妾先告退了。”
赵祯不言，直至曹丹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才口中喃喃：“杳杳，我们……该怎么办呀？”
殿外。
“娘娘。”张茂则向着曹丹姝行了一礼。
曹丹姝看向张茂则：“今日官家可用药了？用了多少饭食？太医怎么说？”
张茂则如实答道：“官家喝了药，也喝了粥。太医说，官家本就是因为崇庆公主夭折，心情骤然大悲，才勾起的心痛病，好在诊治及时，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曹丹姝也是心疼赵祯：“懋安早夭，官家爱女心切，怎会不悲不痛？你在官家身边服侍得最久，近来你就放下手上的其他公务，专心侍奉官家吧。”
“臣明白。”张茂则应了曹丹姝的话，又道，“娘娘让臣查的事情，臣也查出了一些眉目。那日，崇庆公主原是误食了李娘子送给官家的酒酿圆子，兼之乳母陈氏擅离职守，才会酿此惨祸。”
曹丹姝也是满心的无奈与痛惜：“谁能料到，那日竟就是那么多的巧合连在一起，只是可怜了懋安了。”
“陈氏已然伏诛，公主在天之灵亦可安息。只是，臣还有一事不得不禀。”张茂则思索良久，还是决定与曹丹姝全盘托出，“太医在崇庆公主所食的酒酿圆子的面汤里发现了御米壳磨成的粉。”
“御米壳？”曹丹姝皱了皱眉，并不知这是什么。
“御米壳，是一味上好的药材，入药食补都好。可止泻痢，固脱肛，治遗精久咳，敛肺涩肠，止心腹筋骨诸痛。”张茂则将太医的原话说出，“只是，内服，却会有成瘾之忧。臣是怕官家食多伤身。”
曹丹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官家前几日是受了风寒，夜里咳嗽得不停，李娘子此举多半也是为了官家。只是你所说得也有道理，我会派人去和李娘子说。”
“娘娘。”张茂则拦下了曹丹姝，“娘娘是认为李娘子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吗？”
曹丹姝闻言心中一震，看向张茂则的眼神也愈加锐利，更添几分探究：“那张先生是何意？”
张茂则低下头恭敬答道：“臣无他意，只是事关官家，皇城司不得不查。臣阻拦娘娘，只为不打草惊蛇，望娘娘明鉴。”
曹丹姝又审视了张茂则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张先生职责所在，吾不会干涉。但万事要以官家身体为重，望先生谨记。”说罢就是离去了。
张茂则看向远去的曹丹姝，心中更添烦乱。
翌日。
仪凤阁。
曹丹姝一进仪凤阁便觉得里面的气氛宁静地过分，果不其然到了内室便见晏清杳一个人坐在榻上呆呆地抱着赵懋安那早已冰凉的小小身体，嘴里还哼着平时哄唱的儿歌。
见此一幕，曹丹姝终究还是没能忍心打搅晏清杳的平静，只压低了脚步退出内室，这才问了守在外室的织儿：“晏娘子是一直都这样吗？”
织儿闻言望了望内室的方向，两行泪珠就是滚滚而落：“昨天娘娘走后，娘子便把我们都轰了出来，就那么痴痴地抱着公主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可找了宗实与徽柔来？”曹丹姝心中也是不好受，但还是指出了能分散晏清杳此刻伤心的关键。
织儿答道：“都找了，可哪怕是宣王与福康公主，娘子也不肯，就是谁都不让进内室。”
曹丹姝微微垂下头，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织儿的请安声。
“娘子如何了？”赵祯示意织儿此刻不要再在乎这些虚礼，又见曹丹姝在此淡淡开口，“皇后也在。”
“官家。”曹丹姝行了一礼，很是公事公办道，“今日该为懋安入殓了。”
“朕知道。”赵祯显然还是更在乎晏清杳此时此刻的情绪，看向织儿，“你说，娘子如何了？”
织儿又复述了一遍晏清杳的情况，赵祯闻言皱皱眉头道：“朕去看看她。”说罢也不理会曹丹姝，就直接走进了内室。
“杳杳……”走进内室的赵祯也是一惊，眼前的晏清杳眼中布满红血丝，眼下的乌青那么的深，几乎覆盖了她的半张脸。
他未曾想到仅仅三天的时间竟会把晏清杳折磨成这个样子，一瞬间无数的自责、懊悔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
晏清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缓缓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待确定来人是赵祯后，胸腔之中涌动的那一抹恨意再也压制不住，眼泪就那么如滔滔江水一般连绵不绝的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晏清杳上前抓住了赵祯的衣襟大声质问着：“你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和懋安等了你三天！你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为什么！”
“对不起，杳杳，对不起，我……”赵祯将情绪崩溃的晏清杳紧紧搂在怀里，事到如今，除了道歉，赵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
而理智尚存的曹丹姝见状则是默默地吩咐人替赵懋安换好寿衣准备入殓，不想此举更是大大的刺激到了晏清杳的神经。
也不知道晏清杳是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把就推开了赵祯，而后跑着将赵懋安的尸体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懋安不怕，懋安不怕，有娘亲在，定不会任由他们把你埋在那黑漆漆的棺材里，被老鼠吃，虫子咬，我们懋安才不要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娘子，把公主交给奴吧。”几个负责入殓的宫人跪下劝晏清杳，却都被晏清杳一一的推开。
“杳杳！”还是赵祯制服住了情绪激动的晏清杳，而后道，“懋安……已经走了，我们就让她安心的走好不好？我们让她知道，爹爹，娘亲，所有所有的亲人都很爱她……”说到这里，赵祯的眼中也是泪光不停地闪动着。
“不要！我不要！阿祯，你把他们都赶走！我的懋安她没事，她没事！”事到如今，晏清杳还是不愿承认女儿的离世，还在拼命的麻痹着自己。
赵祯见状只得咬咬牙，狠下心肠道：“皇后，你先带人将懋安带走。”
曹丹姝点点头，随后就示意宫人将晏清杳怀里的赵懋安强制性的抢走，晏清杳自然也是不从，却是架不住赵祯将其紧紧地禁锢在怀中，万分的挣扎也都化成了徒劳。
“懋安！懋安！”眼看着赵懋安被曹丹姝带走，晏清杳心中更是不住的怨恨，她伸出手来不停地锤着赵祯：“你为什么要让她们把懋安带走！你为什么！你把我的懋安还给我！你把懋安还给我！懋安！”
赵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晏清杳紧紧地搂在怀里，任她发泄着所有情绪。
良久，晏清杳真的哭累了，她强撑着身子，冷冷地看向赵祯，胸腔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拼尽一切力气质问着他：“懋安那日是去了福宁殿，你为什么没有护好她？为什么要让她走？她要是不走，就不会掉下去，她就不会有事。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啊！你哪怕，哪怕是再多派个人跟着她，她都不会有事的，她不会的……”
晏清杳的话何尝不是赵祯心里的最痛之处，他的女儿，他那么懂事的女儿，就是因为他的疏忽才会失去了生命，懋安还那么小，是他的错。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爹爹，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是我的错。”赵祯也是满心的愧疚与懊悔，他闭了闭眼，任着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我也错了。我怎么可以让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乳母，我怎么可以！我悔啊！我悔啊！”晏清杳捂住心口止不住地呜咽着，“我好后悔！我为什么不看好她！”
仪凤阁里，痛失爱女的一双父母发泄着各自的懊悔与悲痛，可是此时的他们不曾想到，女儿的死将会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纵然是有再多的不舍，赵懋安的葬礼还是如期举行了。
赵祯心疼女儿早夭，葬礼办的很是隆重，来往吊唁的人很多很多，每个人都是痛哭流涕的向晏清杳诉说着自己的哀思。
晏清杳却不是很想回应，她不是不明白这些面子上的情分她应该做足了，方才不失后宫娘子的风范。
可她发现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眼前那个小小的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懋安，若是可以，此时此刻，她连赵祯都不愿意见，只想静静地，再陪懋安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都很好。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愣愣的，呆呆的守在那里，看着一拨又一拨人的虚与委蛇，看着织儿与妼晗替自己周旋着，解释着自己的失礼行为。
晏清杳冷眼旁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
自嫁给赵祯，这些年，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肯撑着，不让自己太过失仪，可这次，她似乎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她真的做不到了。
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与不时传来的晕眩最终还是让她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晏清杳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张妼晗着急的呼喊声，而后陷入一片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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