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阁。
“天黑了,娘子怎么不吩咐绢儿点灯呢?”织儿边说边点好灯,盖上灯罩。
晏清杳这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身子在软榻上挪出一个空位,用手拍了拍,示意织儿坐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想自己坐坐,不知不觉,这天儿就黑了。”
织儿应着晏清杳的意思,与其并排坐下:“今日宴席,娘子怕是累了,方才奴看过了,两位公主也都安睡了,娘子也早些歇着吧。”
提起孩子们,晏清杳问道:“对了,宗实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是官家召了宣王去福宁殿,连梁家哥儿也一同陪着呢,娘子安心就是。”
“官家……召了宗实和怀吉去福宁殿……”晏清杳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丝丝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不由得冷哼出声,不知是生气居多还是自嘲居多,“这个时候了,还召宗实去,是生怕我会带坏了孩子吗?”
织儿自然看出了晏清杳心中不快,她心里也隐隐有着猜测,于是开口问道:“娘子不快,是为了官家今日裁减宫人?”
晏清杳轻轻颔首,而后神情有几分落寞:“今儿官家这样做,我了解他的用意,可我也了解他这里面的敲打。”
思及这些年的劳心劳力,晏清杳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今日的事,明说的是李司饰进谗,官家才要亲自裁人,暗里敲打的,却是我。”
“娘子是否多心了?”织儿开始替赵祯辩解,“官家待娘子是最亲厚的,怎么有敲打娘子的意思?”
“不,织儿,你不了解他。”晏清杳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中满是挣扎,“其实,我也不了解他的。以前,我总以为,我与他是无话不谈,没有秘密的,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与他需要旁敲侧击,才能了解彼此的心思。”
此时此刻,晏清杳方才明白当日杨莹莹对她的教导是难得的良言,可是现在她才领悟到,有些太迟了:“我总是以为,我们之间不会这么辛苦,可我错了,今日的我与他,正是应了姨母当初的话。于他身上,我确实是管的太多,掺和得太多了,以至于都越了自己身为宫嫔的本分,也给了旁人诋毁我的理由。”
后宫不可干政,她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事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但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违背了规矩,知道了太多,甚至对朝政隐隐插手了。
“我知道我是有错的,朝政之事,我不该干涉,也不该知道得太多。可偏偏那些消息就到了我耳中,无论是因为韩相公的事禾儿来找我还是因为三妹夫的无妄之灾清如来求我,我都做不到漠视一切。还有辽主求亲,事关我的徽柔,我怎么可能不管不问?”
晏清杳的心已然紧紧揪成一团,她的错她认,可她没有做的,她不想认:“可这并不代表我有什么野心,我的心思不正,在我看来,那只是我为了我的亲人去问问他,我从未想过要干涉朝政的。”
“我不是圣人,我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会因为我的亲人担心,我肯去问他,何尝不是因为我把他当作我的官人,当作我此生同行的唯一伴侣?”
提及私事,晏清杳就更是心痛了,赵祯近些年的种种作为都太令她失望了,也让她太过无助了:“我只是不明白,他如果察觉到了我的所作所为不合规矩,不合他的心意,那他为何不肯直接和我说?难道我还会不在乎他的感受吗?他难道不知道,在我心里,他的地位是最重要的吗?为何,他宁可这样指桑骂槐地说我,他怎么就会疑我至此呢?”
艰难过往时的种种甜蜜,一齐涌上心头,晏清杳的无助在一瞬间就达到了极点:“织儿,我只是想要好好的,就像当初,那么多的艰难坎坷,大娘娘的不满,郭氏的作闹,我们都携手闯过来了,现而今,日子好过了,我们反倒生疏至此了?”
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且这一开始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织儿,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们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夫妻过日子,要相互理解,相互包容,我也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维持我们之间的感情了。”
晏清杳明白,这几年,赵祯累,可她也累,生活本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中度过的,他们却不想着一齐闯过去,反而还要给彼此压力,让对方难上加难,何苦来哉?
可是,赵祯的所作所为就像那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晏清杳的心房,她不拔,那便要等着那把刀子留在那里,不时那把钝钝的刀子就会加重着她的伤口,她若拔……
她不敢拔,她太怕了,她怕她会真的失去他,她怕得很,她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有一次这么怕过……
“这些年,他骗过我,猜忌我,心里也有了旁人,可我都没有说什么的,我什么都没有说的,我就是怕,有些话,我一旦说出口,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尤其是现在有了孩子,徽柔、懋安年纪小,我怕如果我们吵了架,苦了孩子。宗实是懂事了,可我更怕,我怕他知道自己的爹娘不和睦,我不想让我们的事情去影响到他。所以,我宁可去装聋作哑,我宁可做个傻子,我的要求不多,真的,我只是想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只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晏清杳扭过头,看向为了自己难过流泪的织儿,问出了心头最大的疑问:“织儿,你说,我的这点要求真的多吗?”
织儿看向晏清杳,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最后的最后,无数的心酸,委屈,心寒,心痛,通通化成了一声无奈地叹息,在这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的仪凤阁中是那么的不重要……
福宁殿。
在赵祯对两人语重心长地一番教导之后,赵祯叫住了梁怀吉。
赵宗实抬头看了赵祯一眼,又扭头看了梁怀吉一眼,着实是想不出自己的父亲与挚友有什么牵连,但是既然赵祯已经吩咐了自己退下,赵宗实也只得带着满腔疑惑行礼退下:“儿告退。”
“怀吉。”待赵宗实的身影消失不见后赵祯才看向梁怀吉,见他面上忐忑,安抚道,“你不必紧张,朕留你也没什么旁的意思。方才朕问了宗实和你对谏官的看法,你们两个虽然看法有所不同,但那些都是小节,大枝大叶是对的。之后,你们的领悟也都不错,朕心里是高兴的。”
听见了赵祯的赞许,梁怀吉心里高兴,对赵祯更是满怀感激之情,当即就跪下行了一礼:“怀吉能受官家这份教导,实是觉得很幸运。”
赵祯不由得笑出了声,看向梁怀吉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爱:“你这孩子,快起来,来,到朕身边来。”
“朕亲自教你是有私心的,你极聪明又极干净,朕想将来你能成为宗实的左膀右臂。”赵祯笑着解释着自己的用意,“你是他的伴读,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是如今他身边最信任的人,前朝大臣再才华横溢,是为国的,后宫的侍臣再稳妥细心,也是只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而你,是朕想给他的那个慈悲而又聪明的伴儿,心向着他,将一生辅助他做个好国君。”
梁怀吉知晓了赵祯对赵宗实的期许,也是替挚友高兴,此前因为弟弟最兴来的降生,赵宗实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害怕的,可他又从不肯与人说,只是暗暗地比以往更加努力,以此来期盼可以得到父亲的注意。
如今,赵宗实的心愿得偿,虽然他未亲耳听到,是个遗憾,但也是值得高兴的。
“还有一件事。”赵祯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几经踌躇,还是对梁怀吉道,“今日朕对你和宗实说的话不要再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后宫。宗实大了,他是皇子,你在他身边要时刻提醒他,和朕,和前朝大臣谈论国事都好,可到了后宫,即便是在他姐姐面前,也不要说前朝之事了。后宫不可干政,这是宫规,是祖制,不能违背。”
“是。”梁怀吉见赵祯神情严肃,也是马上答应了下来。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起了赵徽柔学画之事:“至于徽柔学画,到底是内宫私事,你代传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总是不成体统。朕会尽力寻个谨慎妥帖地人帮忙传画,这些日子也多让宗实讲解给她就好。”
赵祯顿了顿,见梁怀吉垂眸肃立,也是转过话题:“朕听说崔白有意收你为徒,你要好好向他请教学习。以后读书累了,闲暇之余作画,挥毫泼墨,也是陶冶性情。”
“谢官家教导,怀吉记住了。”梁怀吉再次诚恳地向赵祯道谢。
赵祯面上露出笑意:“好了,时间不早了,朕吩咐人在你之前住过的集英阁收拾了屋子,你今晚就在那里安歇吧。”
梁怀吉再次行了一礼,而后退下。
赵祯则是缓缓起身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凝望着悬挂在天空的一抹月牙,佳人倩影悄然萦绕脑海,赵祯只觉心头百转千回,而后化作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