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二年。
仪凤阁。
“这药还是喂不进去。”晏清杳眼见着躺在床上瘦弱的小人儿很是心疼,“这整整一碗的药懋安也就喝了不到一半。”
织儿接过药碗劝道:“娘子别急,这药奴吩咐让绢儿她们煎了两碗,再喂另一半就是了。”
晏清杳看着赵懋安因发热而烧的红扑扑的小脸,也是忍不住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我就是怕她会有什么不好。这孩子自打在我腹中就不算康健,生下来又小病不断,这次风寒来得极凶猛,我是怕……我怕她熬不过去。”
“娘子可别这么说,咱们二公主是有福气的小人儿。”织儿安抚着晏清杳的情绪。
“是,你说得对,我的懋安是有福气的孩子。”晏清杳也是自我安慰起来,“快把药给我,我接着再喂。”
“娘子,镣子来了。”外间的绢儿道。
晏清杳闻言停下手中给赵懋安喂药的动作,直起身来:“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来了?”
“深夜打搅娘子,是臣的罪过。”镣子也是知晓自己的失仪,“只是前线战报来了,我军大败,任福将军战死。”
“那官家如何?”晏清杳是知道赵祯之所以一直坚持打仗就是因为要夺失地,告祭列祖列宗,而如今这一败,只怕是重重地打击了他的雄心壮志。
“官家抱着战报出了福宁殿,不知去了哪里。”镣子如实答道。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晏清杳若有所思,若是要选择一个地方清静,赵祯最有可能去的,只有那里。
皇仪殿。
“我说呢,谁敢来?”赵祯很是嘲讽的说着,“我今日说了,谁跟着我,我就斩了谁。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人,黄德和不就是被朕腰斩的吗?”
晏清杳到达这里所听到的第一句话,正是赵祯与曹丹姝说的。
听见脚步声的曹丹姝转头看了看刚来此地的晏清杳,又看了看赵祯的神色,终究还是选择福了福身离去。
“只有你不怕朕,这个宫里,只有你真的不怕朕。”赵祯看着已经离去的曹丹姝和驻足在此的晏清杳,思及他这一年有意无意地冷落晏清杳的所作所为,很是郁闷,“你不怕朕生气,不怕朕冷淡你,你什么都不怕。”
“官家错了,我也有怕的。”晏清杳轻轻俯下身来摸了摸赵祯的后背,眼前的这般情况,就算是她对赵祯再怎么失望,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怨怼,但此时此刻晏清杳的心除了止不住的心疼外再无其他,“阿祯,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怎么会没有怕的呢?我怕你生气,怕你的冷淡,可是我知道你,即使你生气,你也不会不分是非黑白,滥杀无辜,你腰斩黄德和,是为了刘平将军和无数的将士们沉冤昭雪。”
赵祯听见“滥杀无辜”四字很是痛苦,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军报:“我从不滥杀无辜,从不滥杀无辜。是我的决定,迎元昊主力以攻为守,以战止戈。是我……”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赵祯捂住胸口很是痛苦地瘫在地上。
“阿祯!”晏清杳见状向外喊道,“快,传太医!”
赵祯却显然还是沉浸在悲痛之中,两行清泪划过他的面颊滴落到地上:“且番兵战死,非有罪也,忠于主耳。汉兵战死,非有罪也,忠于天子耳。忠孝之人肝脑涂地,积累怨魄,为妖为灾。”
“阿祯,你别说了。你这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不能情绪过于激动。”晏清杳见赵祯还是不停地说着,也是焦急地落下泪来,她一把将赵祯抱在怀里,“阿祯,我求你,你别说了,别说了。”
然而赵祯只是木木的说着:“从不杀无辜的人,从不杀无辜的人。你可知道,这世上最歹毒的盗贼,一辈子能杀之人也不过几十,而朕,一个不甘心,想要一份武功记入史册,便比几十个盗贼杀的人更要多了。”
“不,这不全然是你的错。阿祯,你听我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有了错,改了,以后不再犯就是了。”晏清杳安抚着赵祯的情绪,“你的本意是好的,你是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免受战乱之苦的。”
赵祯显然很是痛苦:“我一人之过,连累多少将士,这些将士又是出自多少个人家。我身上的罪孽,罄竹难书……”
“阿祯,就算是如此,我也愿意陪你一起,无论是否有冤魂报负,无论后世如何评说,我都愿意与你一同承之。”晏清杳明白她的身份只是官家的妾,但却不妨她是赵祯的妻。
赵祯握住晏清杳的手,低下头惭愧道:“对不起。”
晏清杳回握住赵祯的手,她知道世上并无后悔药,为今之计,他们能做的,只有厚待恩赏那些将士的亲眷了:“阿祯,我们还可以挽回的,我们还可以好好地安顿那些死难将士的亲人的。”
“几万将士的性命,我挽回不了了,再也挽回不了了……”赵祯终是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晏清杳紧紧抱住昏迷的赵祯,心中也是止不住的伤痛:她的阿祯啊,上次这般难过还是在明道元年,李娘娘去世,他身为人子却无法尽孝分毫之时。老天爷,你是觉得他身上所承受的苦痛还不够多吗?为何还要再次让他承这无尽的自责?
第三日傍晚。
福宁殿。
赵祯还是一直昏迷着,没醒过来,但好在太医们尽心竭力,赵祯的面色明显好了许多,药也可以喂进去了。
曹丹姝看着面间的痛苦减少了许多的赵祯,向晏清杳招了招手,示意她同自己到屋外说话。
“娘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晏清杳轻声问道。
曹丹姝拉着晏清杳坐下:“你在这儿也守了两日了,回去歇歇吧。”
“娘娘好意,本不该辞,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晏清杳担忧地看了一眼室内,“不瞒娘娘,我自垂髫之龄便跟在官家身侧了,可我从未见过他生如此重的病。”
曹丹姝眼底同样满是担忧之色的握住晏清杳的手:“我让人去查医书典籍,抄录下来供御医研习,放心,有御医们替官家诊治,官家会好起来的。”
晏清杳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强忍下涌起的泪意:“娘娘费心了。”
“你因着懋安的病本就熬了好几天了,在这儿又守了两天两夜,长此以往你身子会吃不消的,你先回去歇歇,养养精神,若是放心不下,明早再来也好。”曹丹姝也是替晏清杳着想,“再说,懋安那儿也离不了你太久。宗实,徽柔也要你照顾的。”
思及三个孩子,晏清杳终于还是答应了:“那臣妾明日一早便过来。”
仪凤阁。
“姐姐终于回来了。”张妼晗见晏清杳回来忙迎了上去。
“懋安怎么样?”晏清杳问道。
“公主好多了。”张妼晗给晏清杳递上一盏茶,“方才还磨着我说要吃核桃糊。”
总算是有一件宽慰的事,晏清杳也觉得心头松快了许多:“宗实和徽柔也都好吧?”
“除了公主时时念着姐姐,都好。”张妼晗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方才梁家哥儿来了,说是来给姐姐请安。”
“怀吉?”晏清杳不过疑惑一瞬,便反应过来,“对,昨日宗实便和我说他母亲的病好了,要回宫学读书。你可遣人送他出去了?”
眼见张妼晗摇了摇头,晏清杳有几分担心:“怀吉那孩子本就没来过几回内宫,又因着母病离了宫学两个月,你怎么也不派人引他回去?”
织儿见晏清杳又着急起来,忙道:“娘子莫担忧,奴这就派人去。”
“娘子,张先生到了。”守门的绢儿道。
“平甫?”晏清杳很是诧异,“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可是官家那儿有什么事?”
张茂则道:“官家安康,是梁家哥儿误闯进了翰林书院。”
“什么?”晏清杳一惊,站起身来。
张茂则答道:“娘子莫慌,梁家哥儿虽然误闯,但也来的正是时候,娘娘吩咐人抄录有关胸痹心痛的记载,翰林书院正苦无人做这差事,恰梁家哥儿到了,娘娘便说,罚他一一抄录下来,将功补过。”
晏清杳明白梁怀吉此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曹丹姝此举已然是偏袒梁怀吉了,所以笑道:“娘娘宽怀大度。”
“只是这记载的方子极多,只怕是要抄到晚上了。”张茂则向晏清杳解释着缘由,“娘娘说宫门如下钥,便叫梁家哥儿在坤宁殿回过话后,在翰林书院边上的集英阁休息。”
晏清杳微微颔首:“娘娘思虑周全。”
张茂则已然完成了任务,行了一礼:“臣告退。”
待看不见张茂则的身影,晏清杳看向张妼晗道:“看看,这一时的疏忽险些就害了怀吉,以后可不敢再疏忽大意了。”
“姐姐教训的是,是妼晗疏忽了。”张妼晗也是自知有错,低下头来听训。
“织儿,妼晗身上还欠稳妥,你也该好好教教她。”晏清杳知晓除了读书写字是她亲授张妼晗外,为人处事这一块儿还是织儿教张妼晗教的多一些。
“是。”织儿应下。
晏清杳点了点头:“我先去看看懋安。”说罢就是进到内室照顾赵懋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