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
“早熟稻的秧苗培出来,娘娘也可安心了。”晏清杳明白曹丹姝的心结所在。
曹丹姝面带笑意:“比去年早了七八日,这样算来,京城附近也可以种两季,淮河以南可以种三季了。”
“这二年因为西边的仗闹得不安生,百姓们也深受其苦。如今这秧苗培出来,粮食也会充足些,百姓们也可少些烦忧。”晏清杳虽身处后宫,但也朝堂也非密不透风的墙,一些大事她们这些后宫妃嫔也是知晓的,“官家也是日夜担忧,头发眼瞧着都白了许多。”
“有宗实,徽柔还有懋安在,官家会少了许多烦心呢。”曹丹姝明白赵祯心里最在意的就是这几个孩子,“况且如今李娘子也有了身孕,官家也会欢喜的。”
晏清杳知道曹丹姝的话并非故意戳人的心肺管子,只是身为皇后的公允,故而只是应道:“娘娘说的是。”
“娘娘,娘娘,公主不肯回来,非要找到唱歌的莺儿。”两人正说着,便见高滔滔跑了进来。
说起这高滔滔,正是曹丹姝姐姐的女儿,因着去岁其父高遵甫调了外任,其母怜女年幼,经不得长途跋涉之苦,这才求了曹丹姝,因此高滔滔被曹丹姝接于身边抚养。
因着曹丹姝的安排,平素高滔滔多是跟在赵徽柔与赵懋安身侧的,不过毕竟年纪差的多了些,所以高滔滔反倒是与同岁的赵宗实玩得更好。
“徽柔这孩子只怕又是被莺儿迷住了。”晏清杳很是了解女儿,“还是我去把她领回来吧。”
“我和你一起。”曹丹姝笑着也站起身来。
福宁殿。
张妼晗替赵祯布膳:“官家,这道羹是吊了足足十二个时辰煨出来的,里面的肉是三只出生五天的小羊羔背上最嫩的那条里脊,妼晗看到这是娘子在食谱上找的方子,你就尝一尝吧。”
赵祯闻言面色一沉:“这一钵羹,为取几条肉,便是三只出生不久的羊羔。你可知羔羊哪怕多养半个月,便能多长出多少肉来?能是寻常百姓一大户人家多久的肉食?而一只成羊在西境能够两班哨岗的士兵饱餐一顿?”
许是越说越气,赵祯将筷子掷在桌子上:“撤下去!本来朕就没什么胃口,现在心里更是堵得慌,这种奢靡伤物,耗废人力的食物,朕以后都不想再瞧见。你也下去吧。”
“怎么?朕说的话你也敢不听了?”眼见张妼晗愣愣的站在原地,眼中含泪,赵祯忍不住数落道,“你看看你骄纵成什么样子,明明做得不对,还说不得了?你再这样,便算是朕护着你,旁人看见了,传到谏官处……”
赵祯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张妼晗赌气的打断:“我只管官家是否真的好,什么谏官宰相的,再说,他们要说,也只不过是说我,他们说我是贤良淑德,还是骄纵妖异,谁在乎了?我只是依照娘子的吩咐伺候官家的膳食,那些其他的东西,我才不在乎呢。”
“你不在乎?你是没看到他们一个一个长篇大论的弹劾奏章?”纵是赵祯再好的脾气,被人人称为仁君,但却日日见那么多烦心的人或事,心中哪里会没有半点委屈憋闷,“况且,你是仪凤阁的人,难道你一句不在乎不怕,就只会牵连你一个了?”
“我就是个娘子派来的侍奉官家穿衣吃饭的侍女,一心一意想让官家吃得好些,睡得舒服些,偶尔逗逗官家开心,这不是我的本分吗?他们弹劾我做什么?更何况牵连娘子?”张妼晗吸了吸鼻子,很是委屈,她不是不明白赵祯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就是忍不住,“官家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娘子见了心疼,派了妼晗来,就是想方设法给官家补补身子,弄点好吃的东西,怎么就错了?三只小羔羊,十二个时辰的汤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妼晗的心头血能让官家开开胃,气色好些,妼晗半点都不会犹豫的。”
张妼晗越想越是委屈,不仅是替自己,也是为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赵祯翻遍无数食谱的晏清杳委屈:“官家若说不喜欢,妼晗以后再不做就是,可也不该糟蹋了娘子的一番心意。”说罢就是一路小跑着离去了。
赵祯也很是无奈,其实他很喜欢张妼晗的真情真意,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这一点,这于宫中的人来说太难得了,可有些时候,他还是会担心她这样会给她自己招来麻烦。
今日这方子……杳杳应该比他明白妼晗的性子,更明白他的忌讳,却还是派她来了,属实是吩咐得过分了。
庭院。
曹丹姝看见赵徽柔指着天空上飞舞啼叫的莺儿,俯下身来耐心道:“徽柔,娘娘知道徽柔最乖了,肯定不会是因为贪玩才不肯回去。
赵徽柔满是小奶音的否定:“我不是。”
“徽柔,那你告诉娘娘,为什么不肯回去呀?”曹丹姝继续哄着赵徽柔道,“可是娘娘今天准备了糖果、甜汤,给哥哥和高姐姐,还有徽柔吃,但是徽柔不肯回去呢,他们也吃不了。徽柔特别喜欢莺儿,那娘娘让画院的画师给徽柔单独画一幅莺啼翠柳图,好不好?”
赵徽柔早已被晏清杳用这招骗过,自然不肯重蹈覆辙:“徽柔不要画,要真的莺儿。”
“徽柔想要抓几只莺儿给爹爹唱歌?”曹丹姝似乎是明白了赵徽柔所想,于是道,“那娘娘教你个法子,让它们给爹爹传个话吧。”
晏清杳领着赵徽柔的小手:“走啦,看看娘娘的法子徽柔喜欢不喜欢?”
坤宁殿。
刚一进殿,众人便见赵宗实拿着一本书在冥思苦想着什么。
“宗实哥哥念了一下午的书了,娘娘让他一会儿也和我们一起吗?”高滔滔很是喜欢赵宗实这个玩伴,故而心里总是惦念着他。
曹丹姝温婉一笑:“念书写字平日规矩,宗实哥哥都比你强十倍,连你都许去玩,娘娘怎会不许他去玩?”
高滔滔道:“他念书都念傻了,娘娘不命令他同我们玩,他才不去。”
曹丹姝听了这话,语气不免带了三分严肃,反问道:“你不好好读书,你倒聪明了?滔滔,娘娘看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娘娘……”高滔滔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曹丹姝。
晏清杳见状劝道:“娘娘,不过是小孩子间的打闹。”
“宗实是皇子,滔滔只是臣女,对皇子不敬,传出去毁的是她的名声。”曹丹姝恪守规矩的同时也是替外甥女担心。
“滔滔,过来。”晏清杳向高滔滔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高滔滔很是懵懂的上前,却见晏清杳用左手轻轻拉出高滔滔的一只手,右手则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打了一下高滔滔的手心,而后笑道,“娘娘,臣妾可是罚完了滔滔。”
“你呀!”曹丹姝见状也是忍俊不禁,“滔滔,晏娘子疼你,这事儿便是翻篇了,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宗实哥哥了。”
高滔滔乖巧的点了点头:“滔滔记住了。”
一心惦念着给赵祯传话的赵徽柔见到了赵宗实忙走到了他的面前:“哥哥,哥哥给莺儿写信。哥哥帮徽柔写信。”
赵宗实俯下身来道:“昨日的课我还有几句想不大明白,哥哥等一会儿再陪你好吗?”
曹丹姝听了放下手中的汤匙道:“论起讲解经义,无人比得上你姐姐了。”继而又转向对晏清杳道:“我先去陪着徽柔滔滔去做给燕子莺儿送信的纸鸢,你陪着宗实将他没弄明白的经义讲明白。”
晏清杳点了点头,待曹丹姝步入内室,方问道:“宗实,怎么在娘娘面前这么失礼?”
晏清杳早便见赵宗实虽然拿着一本书,实则眼睛不断的向着她与曹丹姝这面瞟,若说一开始是担心高滔滔受责罚,那后来和徽柔说的那句话就是故意了。
赵宗实自知母亲已看穿一切,低下了头:“娘,宗实知错了。”
“将你不懂的课业说来听听。”晏清杳最是见不得儿子这番低下头认错的小可怜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只得先将话引到课业上。
“胡先生讲诗,说诗是表达了人的喜怒哀乐,也就是情。胡先生说,孔圣人尤其重视让弟子学诗。但是,之前石先生也说过,上天给人的性是善的,如果能保住先天的本性,不被情所惑,就可以做圣人、君子。但是大多数人都被情所惑,丧失了原来的本性,就会作恶,情是害性的,所以情是不好的。娘,到底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呢?”
晏清杳闻言一愣,她万万没想到赵宗实会问到自己这点,但还是如实答道:“情之一字,所含甚广。娘不是圣人,更非鸿儒,无法说个清晰明白。这样吧,娘只和你说说我的理解。”
赵宗实点点头:“好。”
“情,有恩情,亲情,友情和男女之间的爱情。周朝开国君主周武王之父周文王,勤政爱才。《唐语林·卷二·文学》有载:’姬昌好德,吕望潜华。’传言姜尚垂钓于渭水之滨,得见西伯侯姬昌,被拜为太师,辅助其建立霸业。武王继位后,也尊其为“师尚父”。他秉着文王父子二人的恩情,辅佐武王伐纣,建立周朝,武王逝后,其子成王年幼,亦是他与武王弟周公旦一同辅佐,平定内乱,开疆拓土,促成成康之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魏晋三国时期,汉昭烈帝为求贤臣诸葛孔明,曾三顾茅庐,求贤若渴,得贤才后更是君臣相得,便是而后的蜀汉怀帝刘禅平庸无能,孔明也是尽心辅佐,更是留下《出师表》,令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动容。宗实,你可说,这情不好吗?”
赵宗实摇了摇头,便听晏清杳接着道:“可同样是周朝,烽火戏诸侯,周幽王极为宠爱他的宠妃褒姒,甚至为她废了发妻申后与长子姬宜臼。褒姒不爱笑,他便用尽各种方法讨褒姒欢心,这原是帝王家夫妻间不可多得的爱情,可他万不该为情乱智,为了搏褒姒一笑,竟不惜多次戏弄诸侯,而后真有犬戎来犯,他的烽火也真的成了摆设。宗实,你说,这情可好吗?”
赵宗实再次摇了摇头,晏清杳道:“所以,娘的意思是,这世上原没什么好与不好的情,人应该怎么对情,才是最值得深究的。若是一味由心,而无节制,恣意妄为,那这情便是害人害己的情,是要不得的。但如果是像胡先生所说,由心而发,又止乎于适度的情,那便是好的。”
“娘……姐姐。”眼瞧着曹丹姝一行人从内室出来,赵宗实忙改了口。
曹丹姝看向赵宗实:“宗实可都明白了?”
赵宗实答道:“孃孃,宗实都明白了。”
“好,那我们和妹妹去放风筝。”曹丹姝微微一笑,拉着赵宗实的手走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