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
下朝归来的赵祯对自己昨夜的行为也是懊悔不已,明明知道此刻晏清杳需要安心静养,他竟还与她吵架。
然而当他放下面子想来和晏清杳道歉之时,却发现已然人去楼空。
“娘子呢?”赵祯的脸色阴沉了两三分。
张茂则早已从镣子处得知曹丹姝身边的缳儿来过,也猜出晏清杳的离开十有八九是受了曹丹姝的指点,但从心底讲,他不愿意说出让赵祯疑心曹丹姝的话,故而只是道:“娘子临去前吩咐了镣子,说这不合规矩,就回仪凤阁了。”
“不合规矩?”赵祯脸上满是自嘲,继而又转过身,向张茂则诉说着内心的不平,“难道我就不知道让她留在这儿不合规矩?可为了能好好照顾她和孩子,我宁可和皇后周旋,也让她留下了。结果,她连亲自和我说一声都不肯,就留了一句不合规矩,就走了?她把我的一番心意看成什么了?”
张茂则也明白赵祯这次是生了大气了,只能放轻声音道:“官家,娘子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赵祯又是自嘲一笑,“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就算她有难言之隐,难不成就不能和我说?这些年,她一直都是这样,尤其是小娘娘走了以后,她什么都不和我说,甚至对我几番算……我也都没说什么。可如今,茂则,你告诉我,她为什么?”
张茂则垂下头去,不知该对这样满腔怒气怨气的赵祯说些什么。
“你看,连你也没法为她辩驳了是不是?”赵祯脸上转为一抹苦笑,说出了这些日子里来压抑心中已久的困惑,“茂则,父皇走了,大娘娘走了,娘走了,小娘娘也走了,我身边,就只剩她这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相依相伴的人了,可是如今,我,我真的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就好像有什么隔在我们之间,我怎么去想要打破,也终究不能。”
张茂则开口想要劝慰赵祯,却终究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官家……”
赵祯轻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不该难为你,茂则,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宝慈殿。
赵祯也不知道自己东绕西绕的,怎么就绕到了这里来。
赵祯眼看着奉案上的烛台被擦的发亮,伸出手来轻拂了拂上面的花纹,却被一道声音打破了思路。
“奴见过官家。”说话的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蓝衣女子,窈窕清丽,而最稀奇的,是她眉眼中有两分李兰惠的影子。
赵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这宝慈殿的宫人?”
女子只是低头答道:“奴李如锦,是今岁新选来宝慈殿侍奉的。”
“你也姓李?”许是她的一颦一动太过像赵祯记忆中的李兰惠了,于是抓住这姓氏的相同问了出来。
但话刚一问出口,赵祯便是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毕竟李姓是大姓,姓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于是道:“朕多思了。”
“如果奴说官家不曾多思呢?”李如锦淡淡开口,“奴的姑母正是章懿太后。”
“你说什么!”赵祯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是惊诧,而后是欢喜,但最后却又是怀疑,“你说,你是章懿太后的侄女?”
李如锦轻轻点头:“奴的父亲名唤李用和,章懿太后确乃奴的亲姑母。”
“你是舅舅的女儿?”赵祯诧异的看向李如锦,“那你又怎么在这儿?”
李如锦答道:“嫡母要我嫁给一位远房的表哥,可我不愿,便央了同族的一位叔父送我到禁中谋份差事。”
“舅舅不管吗?”毕竟李如锦的到来显得太过刻意,所以赵祯不免多问了几句。
李如锦答的坦诚:“家中儿女的亲事皆是由嫡母选定的,父亲他……尊重嫡母。”
赵祯点了点头:“既来了禁中,便好好做差事。这烛台是你擦拭的?”
李如锦答道:“这烛台是常年供奉在章献太后灵前的,奴不敢懈怠。”
“你很敬佩章献太后?”赵祯见李如锦如此回答,面上虽无变化,心底却还是添了两三分不悦。
却不想李如锦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赵祯十分震惊:“章献太后是女中豪杰,身为国朝子民,奴敬佩章献太后,但对李如锦而言,我恨章献太后。”
赵祯呵斥道:“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李如锦的面上依然十分坚定:“我说的话便作数,官家要是想要罚奴,奴领罚。”
赵祯见李如锦的性子耿直,便问道:“你说,你恨章献太后,为什么?”
“如锦年幼之时,便常随父亲去往永定陵拜见姑母,姑母待我如同亲女,只可惜彼时无知,不知为何我家锦衣玉食,姑母却要在那荒凉之地一人独守。后来,长大了,方知姑母的可怜与不易。”李如锦娓娓道来,眼泪也是滚滚而下,“姑母本就是命苦之人,年少丧失双亲,入观修行,好容易成了天子妃嫔,又诞下官家,她不求什么母凭子贵,只求那一点点的母子亲情。可先皇却昭告天下,官家是章献太后亲生,她拼死诞下的儿子不能叫她一声娘便罢了,可因为章献太后,却连一个母子名分都不能给她。亲女尚在襁褓,便已夭折,养女也成了旁人的女儿。敢问官家,我是姑母的亲侄女,如何能够不心疼她?又如何能够不恨章献太后呢?”
赵祯默默良久,脑中尽是童年之时,他与父皇,大娘娘,还有小娘娘的相处情景。
而他的亲娘呢?
她只能默默的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偷偷地看上他两眼。
明明她生了他,可他,直到她离开这人世,都不曾亲口唤过她一声娘,一天的孝道他都不曾尽过。
最后,赵祯是怎么离开的宝慈殿,他已经记不清了。
可宝慈殿中,那个叫李如锦的姑娘,却走进了赵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仪凤阁。
“娘子,药熬好了。”织儿递给晏清杳刚熬好的药,“王御医说,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娘子喝完了,身子便可大安了。”
晏清杳也是面露轻松之意:“可算是要喝完了,这药苦得很,日日喝它,这身上还真是不自在。”
织儿笑道:“娘子多大的人了,还怕药苦。”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你若是不怕,那你来喝上几日试试。”晏清杳也是一笑,又见张妼晗不在,便问道,“妼晗呢?这孩子,有好几日了,我见不到她的影子。”
织儿答道:“娘子忘了?您不是说让人给官家送咱们阁里的蜜饯果子吗?奴都是派了妼晗去。”
“原来是这样。”提起赵祯,晏清杳的神色黯然几分,自那日从福宁殿回来,果然身上更加不舒服,只能听了御医的话卧床静心休养,而赵祯,也是从那日起,再未踏足过仪凤阁。
晏清杳猜到他是生她的气了,她也明白是她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便几次三番的派人去福宁殿,今日送点心,明日送膳食的,却始终没有任何应答。
“娘子,镣子来了。”外间值守的宫人禀道。
也是有几日未见过镣子了,晏清杳用帕子掩了掩沾有药渍的嘴角,道:“请。”
“娘子。”镣子行了一礼。
“可是有什么事?”晏清杳开口询问,语气带了两三分自己也没察觉出来的欣喜。
镣子却是恭敬行了一礼:“娘子,官家传旨,宝慈殿宫人李氏封康思郡君。”
李氏,名唤李如锦,是章懿太后李兰惠的亲侄女。
这些,自赵祯频繁出入宝慈殿,关于李如锦的消息便流传了出来。
毕竟这后宫中,唯有官家的一举一动最受人瞩目。
晏清杳是最清楚赵祯对李兰惠乃至整个李家的愧疚之情的。
所以,对于赵祯的旨意,晏清杳早已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刻真的来临了,晏清杳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晏清杳手中拿着的汤匙一顿:“我知晓了。”
眼见晏清杳神色不对,镣子又补了一句:“娘子放宽心,官家还是最关心娘子的。”
晏清杳复又看向镣子,温婉一笑道:“我明白。外面天气冷,妼晗,你给镣子盛上一碗热羊奶吧。”
“娘子别难过。”织儿接过晏清杳手中的药碗。
晏清杳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难过的。他是官家啊,纳上几个妃嫔妾侍,便是娘娘都说不得什么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呢?”
“娘子这话便是和官家赌气了。”织儿劝解着晏清杳,“官家心里,看得最重的还是娘子,只是因为娘子和官家拌了嘴,这才疏远了几分。只要娘子肯去找官家服个软,那一定还会回到从前的。”
“回到从前?”晏清杳看向织儿,反问道,“是啊,连你都说从前了。是什么时候,他待我,亦或是我待他,不再是从前了呢?”
“娘子……”织儿看着晏清杳这般神伤,心中也是不好受。
晏清杳轻呼一口气,浅浅一笑:“好了,都说孕中多思,你竟也由得我这般胡思乱想,我乏了,你且下去歇歇吧。”
待织儿离去,晏清杳紧闭的双眼复又睁开,双手不由得攥紧了锦被,陷入了沉思:阿祯,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变得让我有些害怕。
我不怕你多纳一个娘子,甚至哪怕你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好,我都不怕。
可我怕,你的心意终有一天会变……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我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