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盘蓝莓派,田鸿杰对赵珂,也对自己说。
此时已至深夜,刚从排练室出来,路过街角的蛋糕店,他趴在橱窗上,望着那些用锡纸包着的精美糕点。先前他经过这里无数次,无意间发现了一条规律:每晚打烊,起司蛋糕和苹果派都会卖光,桃子馅饼和巧克力慕斯所剩无几,可是蓝莓派却总是原封不动。
所以蓝莓派到底怎么了?
他试图分析原因:或许是蓝莓不够新鲜、微微发苦,或许绿紫配色倒人胃口,或许糖分过高不受女性欢迎,最后却发现蓝莓派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大家另有所属。
你不能怪它,蓝莓派很好,厨师做了他该做的一切,最终成品光是看着便感到赏心悦目,只是没有人愿意为此掏钱罢了。
“就像我一样。”
田鸿杰微笑着总结,冲老板指了指角落里的蓝莓派,“麻烦给我打包一份。”
不知怎的,他显得格外急迫,东西刚到手便拉着赵珂找条长椅坐下,忙不迭撕开包装用勺子剜着吃,顺便招呼对方:
“你尝一口,真的挺好吃的。”
赵珂只感到脖颈发凉,仿佛有把刀架在上面,吓得他赶紧张嘴接受安利,没嚼两下就吞进肚里,冲那人竖起大拇指:
“绝了!”
经过烘烤的蓝莓果粒在口中爆浆,溢出酸甜汁水。其内里松软而有弹性,夹着两层奶酪馅,透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冰激凌浇在上面,细碎的冰碴在齿间翻腾,沙沙作响。塑料小勺刚接近表面,酥皮便就着残屑顺势洒下,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
“我就说吧。”田鸿杰喃喃自语。
只见他一口接着一口,手边的动作不停,也不喝水,面包梗在喉咙管里,噎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咳咳咳!”
见状,赵珂连忙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那人嘴边,顺势拍打他的后背,折腾半天才恢复过来,此时的田鸿杰脖颈处青筋直冒,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仍不忘强调:
“真的很好吃。”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赵珂在一旁附和。
“真的,真的很好吃,特别好吃......”
“知道了知道了,小祖宗你慢点吃,不够咱再去买.......”
“可是......”
讲到这,田鸿杰突然用手捂脸,声音不住颤抖:
“为什么没有人要我?
为什么他不要我?”
他想起高中时遇到的一个女孩,之所以现在还记得,纯粹是因为那人的名字:
胡雨婷。
胡雨婷是班里扛把子——陈哥的女朋友。众所周知,陈哥酷爱沾花惹草,刚开学就把全年级女生撩了个遍,直到遇到胡雨婷,前者心甘情愿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后者也由此得到一个江湖名号——胡娘娘,颇有几分“本宫不死尔等终究只是妃”的意味。
此等风月本与田鸿杰无关,却碰巧与那女孩成了同桌。对方为人热情大方,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美人,抱着盒纸巾一天到晚擤鼻涕。睡醒了擤,擤好了接着睡,时不时打个喷嚏作为点缀,最后成功将他传染。
发现田鸿杰萎靡不振的那天她默默将纸巾盒往中间挪了挪,并在桌底塞了几包小柴胡,从此二人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
到了离别之际,田鸿杰强忍悲痛,而对方默默将纸巾盒挪了回去,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学生时代的友谊,尤其异性之间,大多都是换一次座位洗一次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对方又开始当着全班的面与陈哥打情骂俏,而田鸿杰也交到了新朋友。再次产生交集,已经是在这对全校皆知的情侣分手之后。
那天晚自习结束,田鸿杰在教室留了一会儿,出来时已经十点多钟了。他打算沿着操场抄近道回宿舍,却在不远处的橡胶跑道上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胡雨婷蹲在灌木丛中,正盯着地上的东西发呆,鼻尖冻得发红,看来已经在这待了好一会儿。
“做啥呢?”田鸿杰凑近了问。
对方明显被吓了一跳,作势要打他。
“你这个人,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是你心里有鬼。”
听到这话,对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田鸿杰假装没看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
“怪不得我晚自习没看见你,原来跑这儿来了。”
“这么有雅兴,我看今晚也没有星星啊。”
胡雨婷没有理他,继续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田鸿杰。”
“哎。”
“我和陈哥分手了。”
“我知道。”
“我还没吃饭......”女孩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语无伦次道:
“......我也没上晚自习,一直在找......就我一个人,那么黑,一直在找......”
“找什么?”田鸿杰从书包里掏出未开封的面包给她,语气轻柔得过分。
“找......找烟头......”
“烟头?”
“对,”女孩不停地用手背抹眼睛,那里红了一大片。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紧不慢道:“前几天我和陈哥晚上来操场......看星星的时候,他落在这里的,我想找到它。”
“我帮你一起找。”
“不用,已经很晚了。谢谢你的面包,你先回去吧!”
田鸿杰没搭腔,他将书包放下来,拿出手电筒,和对方一起弓起身子找起来。
他们找了很久,沙坑、草坪、排水沟、花坛......什么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终于在井盖附近找到了它,末端发黑,灰白短小的烟蒂,它曾经燃烧过,如今只剩下满地狼藉。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其捡起,握在手心端详,手电筒的光芒照在泪痕未干的脸上,仿佛传说中的哭泣圣母像。
她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这根找了三节晚自习的小小烟头被撕成碎片,丢弃到风中。
现在想起来,或许那人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该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霓虹交错,人影如鬼魅,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种堕落的美:恋人在路灯下拥吻,酒吧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失意人借酒消愁的侧影,豪车上的美女刚从赌场出来输光了全部筹码,流浪汉蜷缩在垃圾桶旁沉沉睡去,胡子头发纠结在一块儿......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田鸿杰决定通过一条距离最长的马路穿越街道,他不说再见,什么都不说,他只是静静离开,绝不回头。
在银河系乐团的庆功宴上,胡宇桐盯着面前的点心盘,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对众人的谈笑置若罔闻。
他注意到点缀着覆盆子汁的乳酪蛋糕上,那抹红色愈发浓郁,配合着紫色的桑葚汁娇艳欲滴,似乎是从头顶的天花板掉下来的,而且越来越多,奶油被打得坑坑洼洼,直到意识到这一切来自于自己的鼻子,他倒吸一口气,用纸巾堵住鼻孔,尽可能把头往后仰。
“胡总你怎么流鼻血了?”张嘉元最先注意到这一幕,连忙带他到卫生间处理。
“可能最近上火,没什么大问题。”
对方点点头,“待会儿咱先送你回去你吧,车票买了吗?”
胡宇桐比了个“OK”的手势,“明早八点。”
“行,那你早点休息。”
返程的路上,胡宇桐把头靠在车窗看风景,以前坐车时这样的位置都是留给田鸿杰的,算是二人交往初期达成的默契。
19岁的田鸿杰在生活中有很多可爱的匪夷所思的小习惯,通常只有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才能发现:
比如穿过于宽大的衣物,将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比如坐车要挑靠里的位置,对此的解释是方便看风景;比如吃饭喜欢将最好吃的留在最后,由此经常被胡宇桐捡到便宜,然后又在那人委屈巴巴的神情中还回去......
于是胡宇桐试着从这些细节入手,逐步向其看齐,以对方的方式思考问题。
他刚才上网百度了半天流鼻血的原因,第一反应是完了,自己命不久矣。什么血液病、高血压、肝脾疾病、动脉硬化......一系列医学名词触目惊心。也有人说可能是由于天气炎热、空气干燥或者劳累过度,可胡宇桐认为这些都跟自己没关系。
或许真的像网易云某条热评里说的,喜欢这东西,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而他思念田鸿杰,眼泪尚未落下,就从鼻孔涌出滚滚热流,迅速沾污了整张桌布。
好在他马上就要回家了,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对方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可得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好好庆祝。22岁,已满法定结婚年龄,他们可以到爱尔兰结婚,约定婚期为100年,然后由法官送上一张写有“祝你们白头偕老”的纸条。
从此,春天旅游,夏天巡演,秋天度假,冬天写歌。
在冰岛的蓝冰洞内向你求婚;
在斯堪的那威亚寻猎北极光;
在瓦特纳冰川徒步穿越茫茫冰原;
在波罗的海女儿的雕像前与芬兰人一同迎接春天的到来;
.......
想着想着,胡宇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