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被苏子婴押回花垣,眼见着守城士兵在黑夜中一个个无声地倒下,陈芊芊便打定了主意,她要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用自己一条命,换了韩烁、母亲、长姐,还有玄虎与花垣两城士兵、百姓的性命,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甚至答应了裴恒,留下陈楚楚的性命。方才她对白芨说的话其实也是假的,有裴恒在,护城军根本不会动手,自然也用不上玄虎暗卫。牢狱起事是幌子,玄虎暗卫是幌子,裴府府兵是幌子,孟过的人也是幌子,她策划一场骚乱,将所有人都支开,最重要的,是要保全那个人性命。
一切就像原剧本里一样,陈楚楚站在高高的城主府门外,瞧着长阶下一袭玄色衣袍打马而来的“玄虎少君”,她举剑袭来时陈芊芊偷偷许了个愿望,只是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我想要你开心。”】
【“我想要少君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偕老。”】
【“我想要你们都活下来……”】
……
长剑入胸,她仰面从马上跌落,脑后的疼痛似乎比胸前的更甚,她眼前一黑,耳畔却似听见韩烁的声音,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用着最卑微可怜的语调问自己,“你有没有对我动过一点点真情?哪怕片刻。”然后是金属手镯被生生掰断,从皮肉上撕扯开的声音,每一声都似撕扯在她心脉上,心头的疼痛涌上胸前伤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黑暗中她想拉一拉他的手,也不知拉到了没有。
她却还来得及想,自己还差韩烁一个解释。
应当告诉他的,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好,分隔两地孤独终老、或者就在此死去永堕阎罗,横竖人生就这几十年,死了,就像睡着了、闭上眼,做一场长梦,不过是暂时不见面而已。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她甚至想起自己刚刚在牢房里扒他衣服时的样子,其实他睡着的时候也挺好,不生气发火,不黑着一张脸,安安静静的,像一个漂亮的孩子。她甚至还想,要给他生一个漂亮的孩子,眉眼要像他,脾气却不要像他,自打回花垣,他就没有同自己好好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阴阳怪气的!唔……当然像他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终究是喜欢的。
然而,如今这些话,都成了妄言。
他一直最在意的是她说谎,她却一直都骗着他。
最后的时刻,她想,他醒了吗?白芨有没有照顾好他?母亲不会降罪于他吧?其实,降罪了也好,大不了有自己陪着他走,路上也不会孤单。反倒是若他醒了,瞧见自己这个样子,大概会难过的吧。
也许,还会难过好一阵子。
她不想叫他难过……
她没想到自己竟存了这么个心思。这么个极坏的心思……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不是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中,而是跌入了一个梦,一个她从前一直没有做完的梦。
梦里的少女手握长剑,誓要斩杀巨龙,颠倒乾坤,扭转日月,偷换生天,神龙的利爪刺穿她的胸膛,搅碎她的心腑,她的血洒落在若木树上,树万万年不再生花,原来传说里无心之人的利剑真的斩下了龙头,龙烛失主,蹈火烧天,天下生变,龙骨落下的地方升起座神君殿,每十八年会有一位来问姻缘的少女,红衣似血,而她的心上人,生生世世,患有心疾。
天恒二十一年,妖魔降世,荼毒生灵,百姓受邪祟蛊惑,掠金玉,食人骨,民不聊生,白日逢人多见鬼,夜晚见鬼反疑人。有人道少主的轿子抬入长陵,却是求一味长生药。
……
传闻中那长陵女子是神君转世,有经世之才,通济世之法,必也有伏魔救世之道。
“可我是妖啊,我为什么要帮着少君,斩妖除魔。”
“我愿以五十年寿命,求一柄伏魔宝剑。”
……
“我特地为少君求得一味药物,想要少君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偕老。”
“我若有命回来,必定八抬大轿娶你,三书六礼,鸿雁为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
这个梦长而乱,事情似乎总是不会往她期许的方向上走,最后一个梦,便是陈楚楚举剑向她刺来,她害怕得闭紧了眼睛,心里却安慰自己,也许一睁眼,就回家了呢。只是一晌梦罢了。她纵使有多贪恋这一晌梦的欢愉,也不得不亲手结束它。
梦境如画卷般一幅幅展开,她看着看着竟然落下泪来。迷迷糊糊地似乎醒过一次,宽敞的屋舍金碧辉煌,不是在月璃府,也不是在家里,她想,我已经死了吧。韩烁呢?他大概还好好的活着。那很好。我来保佑他。
烛光熠熠,晃得她睁不动眼睛,便又闭上了。陷入了又一个长梦。梦中她竟然真的成了陈芊芊,将这十几载的人生自个儿活了一遍,活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竟让她舍不得醒来……
待她醒来时,仍在床榻,周遭却又换了一番景致。床前摆着一只长桌,一张卧榻。桌上的琉璃灯不知为何十分暗,倒不如烛火明亮。一旁置了些笔墨纸砚。榻上有件明黄色的披风,不知是谁的。墙上挂着许多地图,用朱笔圈圈画画,亦不知是何意。三两个小侍女在宫室中打扫,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坐了起来。
“请问……”她一开口,发现声音嘶哑的厉害,难怪吓得这些小侍女都愣住了神。但还有一个吓得掉头就跑出了宫殿,这就有些夸张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方便递杯茶吗?”
…………
她睡了整整十七年。
那一晚,侍女们进进出出,不断送出染血的纱布和水,好一会儿,陈沅沅才从里屋出来,神色难名。白芨迎上去,“怎么样?”
陈沅沅没有说话,只由着梓年将她推到桌前,开始整理药箱。
“大郡主?”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低着头,自失地笑笑,“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白芨默了默,见大郡主又继续整理起来。他在屋子里慢慢踱了一圈,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再踱一圈,走回桌边,“有一件事,想拜托大郡主。”他见陈沅沅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听,便继续道:“等少君醒过来,能不能先瞒着他?”
陈沅沅将药箱合上,始终低着头,没有应声。白芨也不敢再说,梓年将轮椅推到门口,她却轻轻道:“我答应你。”
白芨望向她的背影,听得她生生叹了口气,
“其实,今夜之前,我就答应过一次了……”
……
只是这样的事,如何瞒得住,月璃府门口守着护城军的人,新上任的裴司军引着大夫从府中出来,迎面正撞上韩烁,他目光凶煞,大夫自然不敢不答,只是踌躇许久,踌躇出个“准备后事”,韩烁当时就拔了刀。之后点狼烟,灭花垣,夺乌石矿,杀陈楚楚,不过半日,花垣城便换了天。
韩少君带着城主印去了日晟府,后面跟着杨司户。陈沅沅竟笑了下,“原来司户是玄虎城的人。”
杨司户将城主印与传位诏书往桌上一摆,“少君可以答应不让玄虎城的人接管花垣,只是要请大郡主……”
“我没有办法。”她摆摆手,梓年便将她的轮椅转了个向,往内室去了,杨司户追上来,欲说什么,却又被陈沅沅打断,“少君若要降罪,我悉听尊便,我是一介废人,生死之事我早就看得开了,倒是韩少君很看不开的样子,你不如去劝劝他。”
玄虎城主派去接管花垣的人又被赶了回来,他正要讨问明白,倒是见儿子呈了份折子,谈起西境之事。西境动乱,两城矛盾由来已久,早在上一任玄虎城主在位时,就曾数次交战,只是当时玄虎城内忧外患,朝内有大臣通敌,军中花司军突然病故,西境连失数地,老城主的身体亦每况愈下,不得已召回独子继承大统,收复西境失地之事也被搁置了下来,近年来,玄虎与花垣因乌石矿贸易一事关系恶化,又添战乱,倒让西境城邦有机会壮大起来,并屡屡在边境挑衅。如今花垣已灭,乌石矿已得,旧事重提,似乎恰逢其时。于是城主吩咐人挑了个好日子,让韩烁同李司军,带着部队向西开拔了。西境之后是北疆,北疆之后是东域,开疆拓土自然是好事,只是劳民伤财,朝中多有反对之声,司户司银联名上折,连李司军都递了奏请暂缓东征的折子,韩烁穿着重甲,在堂前附身一拜,“这件事情,交由儿子解决,父亲不必忧心。”而后便将朝中大换血,他自己收回了玄符,并扶植亲信赵致登上了司军之位。不到七年,北方十三城尽归玄虎。新年之际,百官朝贺,城主似乎特别开心,多饮了几杯庆功酒,不意夜间瞧烟花时竟着了风、染了寒症,这场病总也不好,少君不得已代理朝政,暂得止戈戢武。
第二年冬天的时候,城主的病似乎更重了,魏司礼竟在朝堂之上提出冲喜一说,他说着话时偷偷打眼去觑赵司丞与赵司军,后面的朝臣便也晓得了他的意思。如今赵家父子把持着军政大权,又一心辅佐少君,若再将女儿送入宫中,赵氏一族的地位便更加稳固,其他人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便纷纷附议。只是少君却似没听明白,竟让司礼择吉日改立国号,令群臣尊玄虎城主为玄虎国君,正式登基称帝。
这一套繁文缛节行完又是新年,只是国主的病仍然没有起色,朝中之事仍由少君代理,这一年除夕,少君竟禁了烟花。王城内市集繁荣热闹,即使不放烟火,瞧着也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赵司军寻到少君时,他竟独自在殿内看折子。赵致刚要俯身跪拜,韩烁便叫他免礼,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少君早早离席,是有什么要事吗?”
韩烁将折子递给他,又抽出了压在下面的密信。
“少君的意思是,举兵南下?”
年节里动刀兵是大忌,但也是个绝好的时机。玉姑这几年不大安分,先是挑唆枕石城主借着玄虎对付北方诸城的时候,频频侵扰玄虎南境,后又常有玄虎商人在玉姑无端遇害,并被掳掠财物,而今更将手伸到了玄虎朝内。
“你觉得不妥?”韩烁端起案边的茶盏,坐回了椅中。
“少君容禀,如今外疆战火刚熄,国主病重,此时再生战事,难免不起民怨,朝中诸臣只怕也多有异议。况且,”他伸手在案头地图上一指,“若要举兵玉姑,必须借道花垣,臣以为……”他想起玄虎与花垣的旧事,觉得再说下去只怕要惹少君不悦,便吞了后头的话,转而道:“时机尚不成熟。不如先静观其变,这个玉姑暗探也可暂且留着,先不要打草惊蛇,说不定后面还能牵扯出一条大鱼来。”
他说完看向韩烁,却见他专心地喝着茶,头也没抬地道:“这件事交给你办。”似乎他本来也没准备真去攻打玉姑,方才赵致的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瞧起来,倒更像一种试探。但这折子和密信分明是真的,韩少君也不至于在大年夜里特意演这样一出戏来试探自己。赵致转瞬间明白,少君已经怀疑到了赵家头上,折子中提到的与玉姑暗探秘密联系的大臣,只怕与赵家脱不了干系,少君是顾念旧日情分,才将这桩事交到了自己头上,让他们自纠自查,但念旧情的基础,是他赵致仍是清清白白、忠心耿耿的玄虎臣子。对面宫殿的屋顶似有一排黑影一闪而过,大概是少君身边的暗卫。玉姑暗探此时暴露实在过于刻意,想来就是要激玄虎出兵,好落入他们的圈套,今日若赵致答错一句,万劫不复的怕就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赵家。
他忽然觉得心中凉凉的,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韩烁。众人皆道韩少君心疾治愈后重拾往日风采,以雷霆手段,整朝纲、统军政、摄诸城,使玄虎以极快的速度壮大起来,但赵致与韩烁自幼相识,深知这不是他往日的样子,在十六岁被诊出心疾之前,他一直是玄虎城中最明媚耀眼的那个少年郎,胸有韬略,武艺超群,天纵奇才,但是光明坦荡,赤诚热血,心如暖玉。舞象之年的一场心疾,就像是一副枷锁,将他牢牢禁锢,那时玄虎城主偶然寻得一位云游神医,为他指出个开枷的良方,便是花垣龙骨,即便而后查出这位神医陈兴原是花垣旧人,他所献的假意求降、入赘花垣、盗得龙骨之计也怕是花垣城主请君入瓮的阴谋,但到底,韩烁夺得了龙骨、治愈了心疾,本以为此后一切如昨,他重返玄虎,将平乱开疆旧议重提,而后又东征西讨,速度快得令人心惊,朝中颇有反对之声,韩烁便私下里拉了赵致的手道:这司军之位,你想不想要?李司军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又与城主有着同袍之谊,更是城主夫人的旧部、花老司军的得意门生,这样的人,韩烁说收便收了他的兵权,还有前任的司户司银司吏,从前随韩少君和亲花垣的亲信,接连被远远地封去了南境,甚至包括他们自幼一起长大的白芨,赵司丞曾私下里同儿子说,如今主君病重,少君行事乖张,丝毫不念旧情,你常伴少君左右,平日里说话做事都需多加小心,赵致却晓得,少君实是最重情义之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枷锁方解又自囚深笼,只是这一次,该向何处,去寻那把解他牢狱的钥匙?
赵致踏至殿外,微微叹了口气。
夜凉如水,长夜漫漫……
老国君竟然没能熬过这个漫长的除夕之夜,少君韩烁继位。司户趁机上谏,国丧三年,不兴宴乐婚嫁战事,出人意料的是新君竟一口应允,一心勤政,轻徭薄役,与民休息,此后一年内朝纲稳定,两年内国顺民安,堵住了那些曾断言新君穷兵黩武实非明主的悠悠众口,然而第三年年末,韩烁将赵致秘密召进宫内,铺了张地图,让他着手准备南征事宜。他原要劝谏,玉姑秘密联合南部十城,主动挑起战事,定是做足了准备。虽然花垣不在玉姑的十城联盟之中,但难保他们没有暗中勾结,此时远征玉姑,便如深入虎穴,一旦花垣出兵,玄虎军便是腹背受敌。但赵致在宫中见着了一个本该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人,那位花垣旧人,神医陈兴。这些话,他就都未出口。
翌年,玄虎挥师南下。
……
韩烁一贯面上做的随意,但场场都是恶战。从前各城邦的旧臣,多有不禁煽动挑唆之人,勾结外敌、谋权篡政,以为那个位置,谁都能上去坐一坐。与玉姑一战,军中有隙,外土有寇,他干脆御驾亲征。玉姑司军的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赵致拼死将他救出来,他却拒绝回王城疗伤,誓与三军将士、南境国土共存亡。
连月的鏖战,双方将士伤亡无数,军中医药绷带十分紧缺,陈兴取箭时韩烁就拒绝用麻药,后来又总是拖着不换药,伤口恶化发炎,下面的人情知劝不得,只好去找赵致。赵致苦笑道:“主君的脾气你们也知道,哪里是我能劝得住的呢?你们倒不如让我去对面劝玉姑收兵,恐怕胜算还大些。”说罢他站起身,拍拍副将的肩,“别苦着一张脸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相信主君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却偷偷去找了白芨。
前日之战,幸得白芨带人从南境增兵驰援,才使玄虎军得以突出重围,白芨身上也挂了彩,赵致去找他时,他正在军医账外帮忙洗纱布呢。
“你说的没错,”白芨将洗好的纱布一一晾起,“主君的性格,谁也劝不住。唯一能劝他的人却不在,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白芨顿住手,回头看向赵致,“那位玉姑司军的箭法还真是不错啊!赵司军可得好好努力,别给咱们玄虎丢人。”他说着又弯腰拾起一条纱布,手却忽然停在半空中,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是不是比主君的箭法还好?啧啧……”
赵致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在南境几年,本事没见长,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开我的玩笑倒也罢了,还敢开起主君的玩笑了!”
白芨笑着跳开,“哎哎哎!恩将仇报!谁前两天还救了你的命来着。”
赵致劈手夺过白芨手里的纱布,轻轻将其抖开,搭在麻绳上,摆了个笑,道:“你去见过主君了没有?”
白芨却敛了笑,“你是要我去劝主君?”
他何时这样聪明了?难不成是南方的水土养人,连脑子也能养灵光了。
“劝什么?出兵还是收兵?”
赵致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不光是养了脑子,连洞察人心的本事也养了出来?
白芨挂上最后一条纱布,端起地上的木盆,走进帐中。过了会儿又走了出来,将赵致往帐后无人的地方一拉,才道:“说吧。”
“宫里来了信。”赵致也不再兜圈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白芨面前。那信上夹着红羽。信中夹羽是玄虎军中旧习,代表信件十万火急。红羽则是夹羽信中最急最重的一种,白芨赶忙拆开。
“少……她醒了?”
“我也不知道,信上说得不清楚。”
“嗯。”白芨沉吟,“我知道你的意思。此时正是反攻的最佳时机,这封信,你就烧了吧。”
赵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怔愣了一下,白芨看着他的表情倒笑了,“如此看来,往日里倒是主君替你担了穷兵黩武、犁庭扫闾的罪名了。”
“三军将士不能白白牺牲,南疆之地也不可寸土有失。”赵致目光坚毅,“我既坐了这司军之位,便有保家卫国之责,纵马革裹尸,不肯将国土子民半步让人。”
“好,”白芨拍了拍他的肩,“冲你这句话,这掉脑袋的事,我就陪你做一回。”
……
白芨既已让赵致直接烧了信,其实就不必再来主君帐中劝谏什么了,只是一别多年,即便他知道主君不想见他,他也想见见主君。他进来时,韩烁正在读军报,见是他,微微怔了一下,继而低下头,“你怎么来了。”
“臣来给主君换药。”他手里提着药箱,瞧着便像是下面那帮人请来的说客,韩烁没抬头,“你何时学会这些了?”他问的是做说客的事,白芨却刻意装作会错了意,扯到医术一事上,“臣在南境,挨着花垣城,年节里两城使节互往庆贺,同大郡主学了一些。”
白芨的话平平常常,韩烁听来却是字字珠心,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字眼隔了十年余,平日里没有人会说,也没有人敢说,他低头深深吸了口气,那空气也似生了刃,割得他肺腑生疼,手上的军报亦被他捏得生皱,指上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他缓了好一会儿,愣是半晌没说出一个字,而后挥挥手,示意白芨出去。白芨却不依不饶,跪在下面只作没看见,放下手里药箱俯身一拜,“纵使军中医药紧张,也请主君顾惜自己的身体,按时换药,您的身体不是您一个人,也是军中将士,国中百姓的,况且……”
这些话手下那些副将参将连同军医日日在他耳边说,他似乎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忽而用力将手中的朱笔掷了出去,白芨躲也没躲,被笔直直击中额头,打断了后面的话。
“出去。”韩烁起身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了一句。
白芨倒是真的站了起来,却没往外走,而是捡起了地上的笔,走到案前,轻声道:“少君,您的笔。”
这一声,恰似直直在他心上捅了一刀。
白芨仍不罢休,竟继续了方才被韩烁打断的话,“况且,当年在花垣刑牢,少城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留在少君身边,照顾好他……”
往昔回忆霎时若潮水般涌上来,潮水冰冷刺骨,漫过他的四肢、脖颈、口鼻,要将他溺死其中,他却舍不得动,因为那潮水里有个熟悉的小人,冲着他哭,冲着他笑,冲着他耍无赖撒娇,最后,附在他耳边说,“韩烁,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愿意为你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我想要少君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偕老……”
他忽然笑了,转身看向白芨递过来的笔,竟道:“你不如给我把刀,让我把胸膛剖开,将那里面食人心腑的野兽揪出来。”他眼角通红,大概因为动怒,胸前的伤渗出血水,浸透衣衫,显出奇怪的形状,倒真似里头藏了只食人的野兽一般……
白芨不忍再看,连忙低头跪下,俯身一拜。
……
玄虎主君疆场带伤坐镇,士气大振,将玉姑军队打回他们城中,玉姑城主连同北方十城城主亲自递了降书,俯首称臣。
班师回朝的路上,赵致坐进他的马车,将玉玺归还至他的手中,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要命,可你也要为国中百姓、为……想想吧。你若有个一男半女,我还能做个辅君大臣,这样交给我,我只怕要被你害得抄家灭族。”
韩烁忍不住一笑,收回玉玺。“你几时学得这样牙尖嘴利了。”
“向来如此,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赵致今日确实有些反常,他们虽然私交甚好,但自韩烁回玄虎后,他在自己面前一向谨言慎行,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则是为避旁人口舌,韩烁看向他,“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赵致闻言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只抿了一回唇。又张一张嘴,再抿一回唇,终究还是开了口:“部队进玉姑的时候,骁使传来一封信,信上夹着红羽,我当时心一惊,以为朝中生了变故,待拆开之后才知道,是……是宫人发现她醒了一回,又睡去了……”
“你说什么?”韩烁忽然坐直了身子,“她醒了?何时醒的?现在怎么样了?”他忽然笑了,“你也是,怎么不早同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劝我回去?放着这么个好理由却不用。”不知是一时激动,还是话说得太快,他脸上竟现出一片久违的红润的喜色。
赵致又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听清,我说她醒了……”
“是呀,她醒了!她睡了这么久,可算醒了。叫前面的队伍加快步伐,我们早些回去。”
“我说她醒了那么一回,又睡去了!你没有听清!”赵致忽然吼了一声,马车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个个噤声,只顾低头赶路。
……
朝中官员也好,三军将士也罢,甚至于王城中的庶民百姓,都知道主君宫内睡了个花垣郡主,主君说要立后的。即便迫于朝中官员苦谏,也一直空着后位。即便是老国君在时,也劝不动他。主君在祭祖时说过,就算她永不复醒,待自己与她百年之后,亦须入君陵,依后礼,与帝合葬。
新君继位,废除旧制,百官朝谏,广纳善言,开明至斯,只这一事,讳莫如深。
官员苦谏不成,又闹了祭祖大典上的一出,这才闭了口。这件事,再无异议。绝口不提。
赵司军做玄虎侍卫统领时便是少君韩烁的心腹,后来韩少君整顿朝纲,更是褫夺了李司军的兵权,交付于他,如今赵致统帅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恩宠盛隆。即便如此,下面的官员上谏时,他亦是在朝堂上垂首缄口。
不便提,不能提,不该提,他却还是提了。
“我听清了……”韩烁的眸光黯了黯,伸手将杯盏中的茶水晃了晃,抬至唇边,细细地吹。茶水早没了热气,只那碧绿的茶叶,被他吹得来来回回地游走。
“之前没同你说,是因为玉姑军队刚刚败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我怕……”赵致顿了顿,小几上只摆了一只茶碗,里面的茶水被韩烁玩得乱七八糟,他索性夺过来,喝了一口,放下。又端起,喝了个精光。“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为你出生入死的,如今半碗剩茶都喝不得你的了?”
韩烁却哈哈大笑,“行军打仗之人,应当喝酒!”
“我还有事,酒先留着吧。”说着握起身侧的宝剑,一翻身下了马车。
还有些话,他没有脱口,就着茶饮下了。譬如,按照骁使送信的日子,推算一下,陈芊芊醒的那么一回,恰是韩烁重伤之时。白芨说,少城主还是那么挂念少君,生死之际,竟似有心灵感应一般。他赴南境十年有余,有些称呼竟至今改不过来,常常说错,叫身边人听着,恍若隔世一般。
“赵司军!”身旁的副将忽然扬声,“前面就是嘉榆山了。”
“嗯,离王城不远了。叫将士们停下,就地安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进山。”
“是!”副将应声拨转马头。
赵致勒了勒手中缰绳,神思又飘忽出去,喃喃道:“只是韩烁,万望你不要怨我才好。”
……
果然,甫一进宫,他便召了陈兴,到她宫中。他坐在她的床侧,重甲未除,那个挺拔的背影射出道道冷光,叫人不寒而栗。眸子里却满溢温柔。
“我一日来请三次脉,实在与从前无异。除却那一次,也再未见醒。许是小宫女看错了罢。”
小宫女吓得立即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磕头,“主君明鉴。珠儿确实是瞧见夫人睁开了眼睛,夫人还冲奴婢笑了笑。当时夜深,殿中只有奴婢在做活。奴婢……奴婢不敢有半点欺瞒主君……”
她伏在地上嘤嘤地哭着,一旁的大宫女轻轻劝慰,也跪了下来,道:“主君赎罪,珠儿是个心思极单纯的孩子,平日里也极勤勉,宫中的活计常做到深夜。许是心中一直惦念着夫人,又是夜深,才一时眼花了罢。”
韩烁却转过身来,起身去扶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珠儿。珠儿愣了愣,瞧上他的笑意深深。
“别怕,我信你。”
转而又对陈兴说:“看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得,还不道歉!
他回玄虎已十一年,陈芊芊亦睡了十一年。十一年来,再未做出过这么个形容,连陈兴也愣上一愣。小宫女更是吓得又跪在地上,直道“奴婢不敢”。
他却笑,“你该醒了罢,你睡了这样久……”
后来,虽战事不息,但玉姑一捷,军中士气大盛,军纲整肃,加之国内风调雨顺,边塞上节节战胜,版图不断扩大。韩烁不必再御驾亲征,殊死战敌。只日日在华宸宫批阅奏章,忙于朝政。很多时候直至天亮,宫中灯火才熄,他却仍记得去她那里坐一坐。那个叫珠儿的小宫女也极讨喜,每次都在殿外候着,他一来,珠儿便福福身,轻声道:“主君万福。夫人已经睡下了。”然后退下去。他便愈发愿意晚些来,就像他真的是来的不巧,她已经睡下了。他就给她掖掖被角,坐一坐,就出来。
再后来,他索性将她的寝宫迁到华宸宫侧。纵有诸般不合礼制,朝中那些老家伙也已经学乖。事关于她,永无异议。
韩烁在她的寝宫置了长桌卧榻,批阅奏折,整理军务,闲时休憩。他还在她房中挂了数幅疆图,常拿着一支朱毫在上面勾勾画画,有时还会问她:
延巳与老隆两城一向交深,贸然出兵,易使他们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西边的拓土之事是不是要在放一放?
枕石的使节着实无礼,今年朝贡竟私减钱粮,现在又借口撤走质子,我恐怕不能再姑息了吧?
今年南方的洪涝灾害实在严重,你的意思也是应该削减税捐吗?
下面的官员提议重农兴商,因地制宜发展渔牧林业,我认为可行,你的意见呢?
今日玉姑使节送来许多奇珍异宝,我挑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搁在琉璃盏内。这东西不似烛灯炫目,你若是夜间醒来……我把它放在你宫中可好?我知道你不怕黑,就当作是我怕黑,你迁就一下我吧。
我还记着欠了你游街、祭天、拜堂,欠了你八抬大轿,三书六礼,鸿雁为信,等你醒了,我一齐补给你,你看,我一向说话算数,不像你,总是说谎,你不是说了,要我长命百岁,同你白头偕老的吗……
……
韩烁一向只有在与她独处时才这样多话,寻常人不知晓的,听见这样平稳沉静的声音,必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
有一回珠儿误撞进来,彼时他正背对着床上的陈芊芊,以手支着头半靠在卧榻上,匆匆一瞥竟瞧见他满脸泪痕,那样的神色,连这么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看着也不禁心中一疼。她知道僭越,便立刻低头退了出去。心中却想,日后服侍夫人,定当更加尽心竭力,好叫主君不要这样伤心。
……
有一日,陈兴在司军府中喝茶,闲聊中提到司户那个兴建宫室、修缮旧殿的折子不仅没批下来,还叫主君臭骂了一通,司户险些被革了职的事,道:“本来新君登基之时,这折子就递了上去,只是当时朝纲不稳,百姓罹乱,内忧外患,合理却不合情;后来搁置到祭祖大典,内忧既除,外患暂平,国顺民安,再提也是合情合理,但因着开疆拓土之需,扩充军队之要,暂搁也是不得已;拖到如今,仍是不批,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司户也是无辜,不过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大概就淡忘了,华宸宫侧的翊穆宫,岂是能动的……”
赵致忽然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嗒”地一声,打断了陈兴的话。“去年南方诸地洪涝灾害频繁,北方又有地方闹蝗灾,朝廷减了税赋,发了赈灾钱粮,国库并不充盈。况且百姓生活甫定,外疆战火方熄,此时大兴土木,横征劳役,不是叫黎民受苦?再者,听闻这个司户的妻弟,前些年兴商牧渔林时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如今再议此事,恐怕也是打了个中饱私囊的心思,没什么可冤枉的。”
“你于政事倒是通透,为将带兵倒有些屈才了。”
赵致笑着摇摇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如今朝中已有人议论,说我功高盖主。你就别再给我添罪名了。”
两人哈哈一笑,转了话题。
赵致打断的那句话,陈兴不说,赵致也猜得出,是要赵致上谏——华宸宫旁的那座侧宫,该动一动了……
赵致记得白芨说过,陈兴不仅是花垣旧人,花垣城大郡主陈沅沅的一身好医术,也是他教的,他那时来玄虎献计是假,但这个神医的名头却不虚,况且,十七年了,便是不通医术者也知道,陈芊芊,怕是不会再醒转过来了。那座侧宫留着,无论从孝义人伦还是宗嗣礼法上,皆有诸多不妥之处。韩烁是老国君独子,他不愿立后纳妃都可以,只是若他百年之后无嗣以承大统,朝中势必又要起一场祸乱,到时受苦的便是黎民百姓。这话他其实早就说过,只是上头那位,哪里听得进。白芨说得没错,主君的性格,谁也劝不住。唯一能劝他的人却不在,有什么办法呢?
赵致叹了口气,将盏中凉茶饮尽。
……
“汪总管,劳烦您替我禀一禀,我有要事相告。拜托了。”
汪顺本来要劝,主君批了一夜的奏章公文,将将睡下,你不如先同我说,等主君醒了我再代为禀告,只是转念想起这小宫女是翊穆宫的珠儿,瞧着这样着急,他不敢怠慢,犹豫之间已听得殿内主君问话。
韩烁隐约听见殿外有人说话,已是三更天,宫内寂静无声,这声音便分外清晰,他揉一揉额角,道:“汪顺,你在外头同谁说话?”
汪顺压低声音,隔着门冲殿内躬身道:“回禀主君,是翊穆宫的宫女珠儿。大半夜的火急火燎地过来,说有要事非要见您,奴才正问……”
殿门忽然打开,韩烁已站在了门口。汪顺含着剩下的半截话,拉着珠儿赶忙跪下行礼。
“启禀主君,夫人,夫人她……”
韩烁心中忽地一沉。她出事了。
他一刹那开始怨怪自己,怎地这样贪心,一直奢望她能醒来,一切如初。其实就算她睡着又何妨,终归是留在他身边,他能同她说说话,想她时可以看见她,这已是上天优待,他却妄想更多。
胸腔中那食人的野兽又开始作乱,搅乱了他的思绪,脚下步子却已快速迈出,未及珠儿说完。仿若十七年前,他一醒来,就去找她。那么怕来不及,心里却不愿承认,已经来不及。他在殿前石阶上几欲迈空,汪顺起身要扶,他却已走远。
翊穆宫他来了无数回,今日竟忘了那道门槛,狠狠地绊了一下。一个熟悉的怀抱却适时出现,轻轻扶住了他。
陈芊芊向他笑了笑,眼眸晶亮,他有太久不见,觉得那样好看,一如十七年之前。
十七年一梦,她不知岁月恍然,却慢慢敛了笑,盯着他篦入鬓边的几缕白发,深深蹙眉,“韩烁,你腕上的伤,好些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