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
嘴唇被咬得很疼,大概是咬破了。金光瑶极力压制着药效带来的难耐之感,本以为一会儿应该就会消退,哪知这药不甚一般——也是,老爷子有意折磨,怎会让他容易?若是六年前,金光瑶会委曲求全,而如今,金光瑶连牙缝里都是颤抖的恨意。
只是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活了下来,该不会又是自己最亲爱的怀桑弟弟埋的桩子?还真是糟糕啊——
毕竟,这是他父亲。说起来,也是够恶心的。金光瑶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的为人与地位截然相反。
手指深深陷进被单里,硬生生将粗麻布料扯烂,身心仿佛都要被这该死的邪火焚毁了。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金光瑶对自己说着。对面住着宋子琛还有小沐洋,忍住,一定要忍住。金光瑶为这样过分羞耻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往过熬,药效竟到了辰初才退,金光瑶已然是忍耐得将近虚脱,浑身上下水里浸过一般,身上的中衣全湿透了。这才想起方才金光善扔过来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个绣着金星雪浪的皂金色锦囊,拆开来,金光瑶便愣住了。
躺在皂金色锦棉布上的,是一个雕刻着“瑶”字的平安扣,盈润的白玉依旧细腻含光,如同阿娘孟诗的脸颊。金光瑶记得,这个平安扣是阿娘走时戴着的,阿娘说,就像阿瑶在陪着她。金光瑶三两下撕碎了锦囊,因为实在觉得阿娘的东西放在金光善的锦囊里会受到玷污。咸涩的泪水落在与泪水同样晶莹的白玉上,又顺着中间的小孔染湿了皂金色的锦囊,金光瑶忘记了哭的时候怎样出声。良久,才慢慢站起来沐了浴,把里衣换了,一丝不苟地披上了兰花纹外袍,戴上了白玉冠。最后,小心翼翼地戴上了那枚平安扣,掖进襟衽里,站在镜前良久。
原来阿娘最后一缕凑不齐的魂魄,被金光善封住了。
金光瑶在榻上坐下,静静地等待宋岚梳洗完毕,叫醒沐洋,然后小团子跑进来喊他去用早膳。他在犹豫,白玉平安扣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重阳 金麟台”。不出他所料,与之前送书人的字迹并不相同,纸质也相去甚远。金光瑶知道,重阳节那天兰陵金氏会举办盛大的清谈会,现下已入了九月,清谈会是半旬内的事情了,拜帖肯定早已送出,离得远的世家大概已经检点行装甚至走在路上了。世家齐聚啊......金光善选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时候,还真是给那些世家一个好戏看。只是......姑苏蓝氏,会是谁前来呢?蓝忘机是仙督,无论如何是要为着仙督的担子来的。金光瑶只好默默希求蓝忘机顺便也能代表蓝氏,这样蓝曦臣就不会来了......可怎么会,就是因为自己,蓝曦臣哪一次清谈会不来呢?不仅来,还要在废弃的芳菲殿前驻足良久。
这些是金光瑶躲在瑶琴里的一部分灵识看到的。然而他不知道,此刻蓝曦臣正鞭伤难痊,高烧不退,日日咯血数斗,蓝忘机在为要不要辞了拜帖而犹豫着。可是拜帖怎么能辞?这样的场合姑苏蓝氏不派人去必招惹闲话和猜疑。然而蓝启仁又闭了关,蓝家宗主重伤如此,除了蓝忘机,谁可以去呢?总也不能让新封的皓哲君蓝思追越俎代庖,更不能给魏无羡披上蓝家校服和世家大眼瞪小眼。蓝忘机握着兄长竹节般削瘦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凉。自己若是去,离开了这样的兄长,哪里能放得下心?
“忘机......你去便是了,莫要......”蓝曦臣在魏无羡为他擦净了唇边的血迹后,仍然很温和地轻轻说道。
“兄长!”蓝忘机不会说多余的话,说完两个字后,眉宇间的担忧和唇角的责怪之意在蓝曦臣眼中便是全部信息。蓝曦臣淡淡地笑了,他自己也觉得好像越来越留恋和自家弟弟还有魏无羡的这种亲情了。这笑里,在蓝忘机看来,是三分的宽慰,五分的安心,两分的期许。而只有蓝曦臣自己知道,在他坐在魏无羡推的轮椅上,脸色苍白地向检点好行装的蓝仙督挥手的时候,那眼里总有一两分的泪意,三四分的释然。
“孟公子,说实话,在下真的没有想到您会将此事和盘托出,我本以为......您应该会趁着方才一走了之呢。”宋岚拿起刚焐好的糯米团子。自从学会了腹语,他总能边吃东西边说话。
“宋公子的‘本以为’,不也是基于对敛芳尊的印象嘛。”金光瑶拿起第二个饭团,似乎很有胃口。
“别告诉小沐洋啊。”金光瑶严肃下来,轻轻对着宋岚腰迹的锁灵囊,锁灵囊于是闪了闪。
“客官好胃口。”店家端了粥上来,见金光瑶吃得香甜,不免攀谈。
“是啊,搁下顿可能就隔了碗孟婆汤了。”
金光瑶笑了,笑得是那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