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迷蒙中醒来，浅蓝的天花板像天空一样干净。
身穿米色长裙的女人走到我的床边，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醒啦？还记得我吗？”
我呆呆注视着她，思维停滞。片刻，泪水充满眼眶。
心理咨询室的门口冷冷清清，门上的半块毛玻璃隐隐透出光亮。我不知道自己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找一位陌生人倾吐心声，无力地求助。
迫不得已。我就快高考了，而且是人生中第二次高考。迅速翻过的日历载满我压抑的情绪，像是对过去一年无情的揭露与嘲讽。我整个人都沦陷在绝望里。
咨询师是一位女性，年龄与我母亲相仿，身穿一条米色长裙，有一种亲切而朴素的美。她安静地听完我的诉说，带我走进了一个房间。
“躺下吧，”她指着一张靠窗的小床，“喏，就在这儿。”见我犹豫，她又笑了笑，“别怕，相信我可以帮到你。”
我慢慢爬上了床，软软的床垫，多像儿时的摇篮。可是我再也回不到儿时。
“请您务必帮帮我，忘掉那些痛苦的回忆……”
“好呀，这很容易。你只需要睡一觉，做一个梦。不过，千万记住了——”
我瞪大眼睛期待着下面的话。
“记住，必须在雨停之前擦干眼泪。”
这，不是很容易么？
虽然我经常哭，但是擦眼泪也并非难事。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下雨了，雨滴琐碎而纷乱，在沉闷的快要凝滞的空气中迅速下坠，摔得粉身碎骨。
我迷失在嘈杂熙攘的人海中。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酒精味、人们放肆的尖叫声、眩目的霓虹灯光……世界膨胀得即将爆炸，而我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沉默地围观。
“嗨，学霸，不一块儿去玩吗？”一位扛着贝斯的少年向我走来，深蓝的灯光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只有你还会叫我学霸。”
“别谦虚啦！你看看你，被学习折磨成什么样了。”少年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又微笑起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快去听听我们唱歌。”
他拉着我的手穿过人群。我感受到他的力量，是来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力量，是我不曾拥有的东西。当他拉着我奔向前方的时候，我也只能愣愣地跟着他。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以前，明明我才是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呀。
“学霸学霸，我发现我们顺路诶，以后就一起回家吧！”
我扶扶眼镜，从作业本上移开视线，正对上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
“好……好啊！”我说话仍然带着天生的卡顿，但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了。这一天，我交到了除书本这位益友之外的第一个好朋友。
放学路上我习惯性地保持沉默，甚至因为旁边多了个人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他，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见我看他便赶紧收回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学霸，我想问问……不是，是我妈妈让我问问你在哪里补课……”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觉得又惊讶又有趣：“我不去外面补课的。”
“这样啊！那很好！不然我妈妈一定会叫我和你一起去的……”他开心地拍起了手，“那你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看小说，或者玩弹珠。”
“弹珠？我也喜欢诶！我玩弹珠机超级厉害，收集了好多好看的弹珠呢……”
就这样，我们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朋友。每当我看见他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是会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变化是从高中开始的。我和他的交集随着九年义务教育的终止越来越少，即使从前的情谊还在，但人生轨迹已经不同。我上的是市里最好的高中，而他在毕业前爱上了音乐，心血来潮地报考了艺术学校。
我们对彼此的爱好不再熟悉。
好学校的学生可不是吃素的，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学习，我在学校里再也无法耀眼。我听不见那轻快又亲切地喊我学霸的声音，觉得怅然若失。
我开始讨厌变化。
我要追寻我真正喜欢的人生。
“小宇。”我叫住了他。
他回头，笑着看着我：“怎么啦？”
“没什么，拉着我往前跑吧。”
“好嘞！”
我们跑过跳舞的人、喝酒的人、唱歌的人，像脱缰的马儿在无际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狂奔。周围的空间狭小逼仄，但我们的心可以装下整个宇宙。
小宇跳上舞台，扯过话筒开始唱歌。他身边簇拥着一群少年，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为他伴奏。台下有观众激动地鼓掌，举着手机录视频。他在社交媒体上发过自己唱的歌，喜欢的人不少，也算是小有名气。想到这儿，我又很羡慕他。
他真正拥有梦想，拥有热情。他的歌声干净得像十七岁的天空，带着三分少年不谙世事的任性。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想脱下身上名校的制服，去拥抱这样随性的人生。
屋内沸腾着，屋外下着小雨。
我到家的时候，月亮已挂在树梢。我不想惊动家里人，就摸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
“你去哪了？”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到底是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没去哪，就出去散散步。”
“然后这么晚才回来？”
质问的语气，我听了心烦意乱，就随口“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雨没有停。我听着雨声，耳边又响起小宇弹的曲子。吉他悠扬而深情，贝斯低沉而有力。他也常和我说起区分摇滚和雷鬼的方法，以及最近学敲架子鼓的进展……我突然像着了魔一样，掏出钱包，把所有的纸币展平数了一遍，又从储钱罐里数出几张，一块儿塞进了书包。
第二天，我拖着一个二手的吉他回了家。
我是在梦里吗。
时间过得快而恍惚，好像刻意围绕着一条清晰的脉络展开。雨从来没有停过，但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个不舍得离开的老朋友。
我和小宇见面的次数多了。我们的伞淹没在上百把伞拼成的彩色海洋里。下雨的冬天也不是那么冷，我的朋友会陪我轻轻哼着歌，手把手教我拨弄那六根奇妙的琴弦。我温暖了旧吉他的生命，它编织着我迷茫的青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所有人都希望沉浸在快乐中吧。可是，雨突然就变大了。
我回到家，迎接我的是父亲严肃的脸。
“知道吗？你快要春考了。”
我愣了愣：“我当然知道啊。”
我看见父亲的视线在我手中的吉他上短暂地停留，随即又移开。“好好准备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我记得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其实我的父母很少过问我的生活，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他们给予足够的信任，相信在好学校念书且一向听话的我已经足够成熟了，不出意外可以考上不错的大学，拥有光明的未来。可是我一次次让他们失望，即使他们尽力不表现出来，我也知道。
我对于学习已经丧失信心，自然学不好。我在我喜欢的事情上也一事无成，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望向小宇的目光，从羡慕，变成了自卑。
习惯于不愁吃穿的生活，失去了热情，给自己贴上一无是处的标签，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危险的开始。
我走在街上，收起了伞。雨一下子渗进了我的头发和心里。
我依然会在深夜坐在窗边弹吉他。我真的喜欢音乐，也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小宇一样。他拥有一种叫做天赋的宝藏。
我也会盯着一道难题想很久很久，想到自己不怎么样的春考成绩和学霸们春风得意的笑容。我对试卷和习题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一切都不太好，但高考如期而至。
“学霸，快高考了，你想考哪里呀？”
我和小宇并肩走着，他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心重重地下沉，有种不知所措的压抑。“还没想好。你呢？”
“有一所音乐学院指名要我啦！不过文化课还是要达标，祝我好运吧！”
他眉宇间神采飞扬，我一时语塞。
“诶……学霸你怎么啦？别紧张，你那么厉害，重本不是小菜一碟嘛……”
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在学校过得并不好。我没有新朋友，没有好成绩，我变成了一个平庸甚至是差劲的人。而他，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他的人生越来越耀眼，他让我看到了什么是成长，而我只是被沙子埋没的鹅卵石。
“祝福你。一起加油吧。”
这个世界终于大雨滂沱了。
来自西北太平洋强烈的气旋带来了最深的燥热和绝望。
我也匆匆忙忙地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他们说我长大了，成年了。可是我脑海里仍时常浮现出一个开心地笑着玩弹珠的孩子，谁来告诉我，他真的不见了吗。
时间把我催赶得手忙脚乱。
查分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外面晃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开门是浓烈的烟味儿，和母亲隐隐约约的压抑的哭声。我走进去，父亲的房门关着，没有露面。
母亲见到我，赶紧拿袖子擦了擦脸，短暂地组织语言，说道：“就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
我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答案。
“你爸想问问你的意思，是重读还是……”
“妈，让我自己静一静吧。”我把自己锁进房间，不再说一句话。母亲在客厅呆了一会儿就回房去了，我悄悄地出来，离开了家门。
去哪里呢。雨依然兢兢业业地敲打地面，却不会回答我。我孤独地在寂寞的雨里走着。
我想到昨天在火车站送别小宇。他对自己满怀信心，准备适应起在新城市的生活了。他和我说了很多话，比如大家夸他有天赋，但他也一直很努力；比如他见到过很多更优秀的人，遇到过很多困难和瓶颈，所以他时常想着怎样做到更好。他还说去了新的学校新的城市，他会更加努力，让我不要担心，也祝我好。
我听见火车风驰电掣离开的声音。铁路是我们的未来分道扬镳的轨迹。
童年的玻璃珠洒落一地。
我听见身后有些异样的声响，一回头，竟然是母亲站在身后。
我赶紧把头扭开：“妈，您怎么来了？”
“这么晚了，不放心你……”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淹没，听不出情绪。
这时候，我耳边蓦地响起一个声音——“雨快要停了。”
不是母亲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那声音重复道：“雨快要停了。”
我听见母亲渐渐走进我身边，她缓慢的脚步在雨中更显沉重。
“雨快要停了。”
一瞬间，我恍然醒悟，我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我了。
往日的画面如电影般在眼前播放，我终于意识到，小宇的成就背后是他的努力；我一味抱怨着不想长大，但父亲和母亲他们也不愿老去啊。
既然没有人可以逃避现实，那不如，就勉为其难地面对它吧！
我回过身去，跑到母亲身前一把抱住了她。我轻轻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也抹去自己双颊的泪痕。我看见母亲朝我露出了一抹极温暖的笑意，好像她一直都很快乐、很欣慰。
那我以后，就不会再惹她哭了。
我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再也没有听见雨声，梦醒了。
“雨停了，我也擦干眼泪了。”
“那很好呀。”咨询师的语气非常轻快，“孩子，快起来吧！别忘了你还要回去复习呢！”
我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必须要在雨停之前擦干眼泪呢？”
“傻孩子，不擦干眼泪，雨就永远不会停。你想永远生活在雨中吗？”
我看见她意味深长的笑意，却多了几分严肃的神色。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
“焦虑的时候，可以多听听白噪声。”说着，她打开了手边的音箱。音箱里流淌出的，正是我梦里听见的雨声，淅淅沥沥，时缓时急。
原来，这个世界总归会下雨，雨也总归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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