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人大约有这样的本能。我们热衷于窥探任何个体的隐私与内里，怀着天性的冲动去挖掘、去解构，哪怕对方的灵魂已经宛如肉体一般一丝不挂地呈现，也仍然有人想要去剖开他的内脏，厘清胰脏上堆积的胆固醇来推测灵魂的藏污纳垢。看清一个人，就是摧毁一个人，而我们的本能就是毁灭一切。

——题记

“游戏？”

“来。”

夜生活的开始总是这么言简意赅。竖起枕头以便让脖子不至于僵直，耳机插入孔洞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调整嗓子的状态，以便听起来更甜美可爱些。

“今晚想上分，所以你拿打野……”顿了顿，又无缝衔接地跟上一句，“好嘛？”

“ma”的音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像小猫咪一般压下声母又在韵母的位置轻轻扬起，就这样勾勒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倘若有人录音回放，又要只听得出端端正正的一句“好吗”，宛如是再正常不过的商量。

陪着打游戏的男人没应声，只是从英雄池里默默摸出了胜率高达77.2%的李白。

“还是要凤求凰？”他这么问。

“嗯，这个好看。”愿望得到满足的我舒适地眯了眯眼睛，又故意拿出了牛魔，“我拿个肉辅助你吧？这样你会打得轻松一点？”

男人果然意料之中地中套，“不用，拿你自己想玩的。蔡文姬也行。”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招数不在多，管用就行。

游戏开始的第十三分钟，同事的电话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哦，我关一下麦，要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加油！”解释加卖萌一气呵成，游戏内的麦克风标识迅速灰下去。电话接通的前一秒，我又清了清嗓子，以便切换回同事心目中那个冷淡却足够包容的大姐姐形象。

“林林，怎么了？这么晚了突然给我打电话。”

那头哭得声泪俱下，我皱了皱眉头，操纵着游戏里的小人儿跟着打野四处蹭助攻，“我的暗恋对象和一个绿茶在一起了！”

电脑的电源灯光在一片黑暗中忽明忽灭，深夜的房间只有柔软的蚕丝被与肉体摩擦的声音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落地窗外是灯火长明的街，停在路边的哪辆车里正在发生激情一夜，又有哪个房间里的女孩儿在痛哭。

——这些我都不在乎。

卧室的灯光宛如一个奇妙的边界。灯亮起的时候，我是微博和朋友圈里最明事理、最有同理心的独立女性；灯光倏忽褪去，藏匿在阴影里的灵魂就会出现。我根本不在乎，我不在意那位丢了与他相依为命的猫的老人要怎么生活下去，我无所谓鲍毓明到底是不是真的强奸犯，我更不想知道林林和她的暗恋对象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那个绿茶又有多为人所不齿。

但我还是如她所愿地问了，“怎么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声音要轻，要像鹅毛，暖暖地挠着对方倾诉的欲望又不至于像是迫不及待地窥探他人的狼狈。

“他们是打游戏认识的，呜，我暗恋对象你知道的嘛，一手李白玩得很飘逸，就是公认的野王哥哥嘛。”林林哭哭啼啼，“上次我们双排的时候，对面的瑶来加他好友，他们两个就、就……呜哇！”

“就一起双排，排出感情了？”这个时候要善解人意，要尽可能精简而准确地陈述那些不堪，以营造出一种信任感。

“对……我真的好难受，我为他练了张飞练了牛魔，抵不过一个根本没有脑子的绿茶。”

可是本质是一样的啊，我听见自己轻轻地说。无非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采取了不同的手段，不过一个是自我奉献式的道德绑架，而绿茶则是弯下身段、利用了他的大男子主义。

然而，我仍然努力做出了义愤填膺的姿态，“真的很烦这种人，在游戏里喊个哥哥就可以躺赢？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啦，这么容易被绿茶骗走，说明他配不上你。”

先表达同理心、随后是安抚、最后是捧高。

一场完美的演出。

“谢谢你安慰我，你太好了！”林林依依不舍地与我告晚安，“晚安哦，不打扰你睡觉了，明天公司见。”

“晚安。”

再把身体缓缓放回到柔软的枕头上，清清嗓音，打开游戏里的麦克风标识，“我回来啦。”

“电话接那么久，怎么了？”

“同事失恋了，我去安慰她一下。”要把嗓音掐到极度温柔，带几分恰到好处的怜悯。

男人果然被完美的包装所打动，“那你人很好。”

“好了，游戏结束了。睡吧。”

“那晚安哦。”

晚安从不是夜生活的结束，而是个人灵魂释放的开始。

云盘里的视频开始播放，纠缠在一起的酮体堪称毫无美感。男性无一例外地腆着油腻的啤酒肚与粗黑腿毛，而女性无一例外的被压在身下高声尖叫着“不要”。

我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支女士香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因为一旦被闻出来就会破坏形象），观看着这场着实缺乏新意的性爱。

缺乏勇气在人群面前赤裸裸地表达欲望，于是在深夜里找出一整个云盘的视频进行发泄。明明体位与姿势懂得比谁都多，却偏要在男同事开起婴儿车的时候眨着化了八遍眼线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说，“你们在说什么呀，有人给我解释一下吗？”

开着低俗玩笑的男同事们就会哈哈大笑，居然也就真的相信了这个年头还有纯洁成这样的女孩，于是我得以像一朵娇花一般被保护起来。

我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太聪明的人。我太擅长、或者说、太痴迷于窥探他人的心理，抑扬着声调，利用女性的生理优势和男性的心理活动而毫不费力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掩藏起不被主流许可的欲望而完美地融化在集体里。

只要这场演出足够精湛，被揣摩的人不清楚我从他的灵魂里窥探到了什么，我便可以永恒的、肆无忌惮的、不停歇的窥探他的隐私，以满足我难以言说的蓬勃欲望。

“还没睡？游戏怎么还在线。大半夜的，看***呢？”

谁不是孜孜不倦地窥探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