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夕阳与燃烧的晚霞,被扯得老长的阴影交错重叠。
天空似乎陡然升高,云朵被光线刺破,西落的太阳啊悬在一边,俯视这世间熙攘纷纭。
“邵然。”音幻突然出声。冷冷的指名道姓的称呼,让跪着的少年微微抖了一下。
他昂起头,额上的乌发恰到好处的分开,露出那双清澈却有些黯淡的眼睛,望着他爹。
“这件事,要是从你的嘴里让音墨知道了——”音幻居高临下的拿眼斜睨着邵然,凌厉威慑的语气随着渐渐泛冷的尾音,似能凭空蚕食人的所有温度。
飒飒凉风卷着落叶从身侧拂过,邵然微阖起眼,如墨的眼眸中只剩下一片空明的寂静,谁能想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竟能有这样老成的表情?
“爹爹,”邵然眉眼弯了弯,伴着几声喑哑的咳嗽。
音幻微乎其微的蹙了下眉,这几日但凡日落趁夜,邵然的咳疾就会发作起来,有时怕吵到他,就蒙在被里咳得整个人都在抖,却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看小人时而咳得厉害,就不免会觉得当初因为音墨的那件事,就将他丢到湖里,或许真是太心狠了点。
“然儿没有质问的意思。还是很高兴的,能和师父在一起。”邵然抿出一丝笑,小小的嘴稚嫩的脸,干净的眼里,目光却是很浅很浅,没再望着音幻,而是以一种平平的空洞的柔和的眸色透向远方,“再说,然儿,也是希望二叔能快点好起来的。”
音幻僵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情绪翻转碾压,又通通陷入沉默。半晌,“起来,回山庄。”
吩咐完,他已经转过身。
他当然知道跪了许久的邵然不一定能站得起来,也能想象到被石子擦破的膝盖会有多疼,可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对这孩子冷冷淡淡的态度,要他扶他哄他?
音幻自问做不到。
连抱着邵然骑马的心思都没了,牵过缰绳就走。
“是,爹爹。”
他身后的邵然应了一声,清脆平稳的声线听不出委屈,将他对他的冷漠置之当作是理所当然。
回到白一山庄,已经是晚上了。
邵然走得很慢,还在后面跌了好几次。走在他前头的音幻,虽然始终没回头,但是像在背后长了双眼睛,每逢上他摔去的时候,会将步子放得极慢,也算是变相的对他宽宥了。
“然儿,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音墨迎了上来,目光很急切的上上下下将邵然打量了一遍,俊逸的眉宇是锁了又锁。
大厅里只少了凌荀的身影,凌斯栾歉意的走到音墨旁边,“然儿,凌伯伯要向你道歉,我……”
“然儿不敢。”不等他说完,邵然立即惊恐的出声制止,凌斯栾可是他爹都要叫上一声大哥的人,“然儿,无碍的。是然儿自己笨,没跟上来。”
“然儿,二叔抱你回院子,可好?”音墨轻轻抚了下邵然的脸,心疼溢于言表。
“你自己的身子还不清楚吗?再闹腾,又该躺上好一阵了。”音幻瞥了邵然一眼,正色地看着音墨,语气不容置喙,“我会叫人送他回去,也会叫大夫给他诊脉,凌大哥是第一次来,你得随我陪着。”
“我倒不用你们陪,荀儿还在房里,正好我们各自照看两个孩子。”凌斯栾笑了笑,挚切的看向邵然,“然儿,我替荀儿跟你说声对不起。他自小被我宠坏了,但其实本性不坏,你多让让他。凌伯伯很想看到你们能玩在一块儿。”
“凌大哥,邵然比荀儿年长,自是要谦让幼弟的。”音幻略一摆手,视线淡淡的扫向邵然,却是没说一句话。喊了人来把邵然送回院子,又吩咐下去给他请了大夫。
邵然回到阔别已久的院子,树叶斑驳的在地上印出星星点点。
能感觉到音幻对他,比以前还要冷淡了,要么不同他说话,要么只喊他,邵然。
是因为他将那场交易说出来的缘故吗?
邵然不懂,他也没必要非弄懂不可。
左右都是要走的人。
在自己的院子里呆了三四天,膝盖跟腿,还是隐隐会痛,他索性就哪儿都不去,偶尔一个人望望天,偶尔音墨会过来陪他,最多的时候是睡觉,想着时一凡睡觉。
大概是因为春困,他越来越嗜睡了,也怪不得他,这几日咳嗽的厉害,似乎将精力都咳尽了,然后他会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那句‘焦心劳思,怕活不过弱冠之年’的话。
有时候邵然也会想,如果真死了,他到底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
答案自然是不知道的。
又一日,阳光正好,睡久了的邵然就想着到外面走走。
从那夜音幻遣人将他送回了院子,他便再没见过他爹,音幻也没像以前那样逼着他练武读书。
或许,他爹比他更明白,他终是要走的人,又何必再花心思去培养?
邵然真真切切的当了回自由的闲人。
白一山庄的湖水是流动的,所以很干净,有很多鱼,邵然就坐在岸边晒着阳光看着鱼。
心思其实不在这儿,所以当凌荀走近时他都没发现,直到凌荀冲他喊,“喂。”
邵然才惊觉的转了头,想起凌斯栾的话,微微温声道,“啊,荀儿,有事吗?”
“不用叫的这么好听,我跟你又不熟。”
邵然听见他冲口的语气,愣了一愣,也不想计较,就又回头看水。
凌荀却是不依不饶的走过来,“我知道音幻爹爹不喜欢你。”
“是吗。”邵然淡淡的应了一声,竟没有特别生气。
“是。”凌荀接的非常的干脆,“而且,音幻爹爹是永远不会喜欢你的!”
邵然朝水里扔了一个小石头,“为什么?”
“那晚,音墨叔叔亲口跟我爹说的,说你娘为了接近音幻爹爹,朝音墨叔叔下毒。音幻爹爹为了拿到解药,才会同你娘有了你。”不顾邵然瞬间惊起的异色,凌荀更是起劲了往下说,“你娘在江湖里的名声一向不好,生了你以后,身子变虚,遭人暗算,那会儿快死了,音幻爹爹也没出手去救她。可见,音幻爹爹有多恨她!就算她替音幻爹爹生了儿子又如何?就算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邵然很急促的站了起来,大概是起的太快,气一下没顺过来,身子猛然下俯,紧接着就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得像是要把肺腑里的气都吐出来。
凌荀吓极了,那晚音幻出去找邵然的时候,他爹问了音墨关于邵然的情况,他躺在床上自然也就听见了。这几日,一向跟他关系极好的音墨,一次都没来看他,就光顾着去找邵然了。他何时被人这样忽视过,待能下床了,就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刺刺邵然。
但是,他真没想过邵然会咳成这样,是那种停不下来的咳。
“然儿!”音墨澶然的声音突然传来,抢一步在凌荀回头时奔向了邵然。
与音墨同来的还有音幻,凌斯栾。
音幻皱眉望着被音墨揽在怀里捂着嘴咳的不成声的邵然。
恍惚间,从邵然指缝里蔓延而出的猩红的颜色,惊愣了众人。
音幻疾行了几步,两指一伸,点了邵然的要穴,邵然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他垂下手,扬起头,浑乱的气息随着打颤的肩版一起一伏,吃力的咽下口中的血,直直的望着音幻,“爹爹,您,告诉然儿,您真的对娘亲,有,见死不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