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低沉的声线,难以捉摸的掩盖了所有的情绪,摇荡在微凉的风里,一锤定音。
音幻负手站着,他身上长袭而下的青衫,孤傲地没有起伏丁点波澜,望着邵然的视线中,有着寒冰凌洌的质感,“若是当时我肯出手,你娘,不会死。”
邵然一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似乎体内温热的血液都随着这一句话凝固了不会动了,身体忽然间变得很冷很冷。
是真的全然没想过他爹会说的这么斩钉截铁又那么不以为然,仿佛因他袖手旁观而死的只是再无关不过的人。于是终于,他望着音幻的视线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咳咳咳……咳咳咳……咳……”
邵然又开始咳起来,激烈的咳嗽以嘶哑难听的音色从他呛红的面上,从他惨白的唇内,从他暗淡无光的眼里,就这样一阵一阵的咳出来。
咳得满眼是泪,泪水自他的眸子里不断溢出,悄然滑落在青石板上,惊起一片尘埃。
“然儿……”音墨只是悲怆的唤他,除了喊他名字,不知道还能怎样去抚慰他身下单瘦的小孩,不知道能用什么言辞去掩盖音幻对他的冷漠,对他母亲的无情。
邵然将头抬了起来,嘴边有血沿着白皙分明的下颌缓缓流下,捂嘴的手啊也早已被血色浸染成浓丽得红,睁大的双眼空洞黯淡,似燃尽了此生最后一丝希望。
他张了嘴,只有浅浅的弧度,都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不想——“咳咳咳——”
他还是咳,咳不尽的咳。
谁都没想过,这咳嗽,会是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孩子,残留在这世上的最后声音。
音幻将城里能找的大夫都找了个遍,也只得出一个声带被严重咳伤再也无法发音的诊断。
当最后一个大夫离去,音幻怔怔望着躺在床上昏睡的邵然——
他房间里的一切好像都在变浅,似乎这个世界里有关乎他的一切都在慢慢变浅、消退。只有扁柏木的香味还留存着,一直都是这么淡淡的带着一种来自树木的,可靠又温柔的味道。
至此,这孩子连说恨他的机会也没了。
入夜已经有一会儿,四周都很安静,音幻坐在床沿,满眼皆是死气沉沉的昏黄烛光,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呛鼻的尘埃味道,压抑得近乎令人窒息。
很平浅的一声呻吟,暮然响起。
音幻垂眸,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枕上那张随了他不甚在意的那个女人的脸的邵然,小孩紧闭的眼线微微动了动,眼睑缓缓抬起,睁开略显惺忪无神的眼。
半晌过后,音幻看见自己的脸逐渐印在小孩干净黑褐色的瞳仁里。
“要喝水吗?”音幻问他,语气里或多或少的带了些软和。
小孩张了下嘴,想出声,却是立即吃痛地蹙了眉,呼出像是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却硬生生偏要挤出来似的极难听的一声,“呃……”
音幻心里很不是滋味,微抿的唇极为缓慢地展开,似想了很久,才措辞谈言道,“这一阵你咳得太厉害了,嗓子需要将养,过段时间就能……”微不可闻的一顿,“出声了。”
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
音幻徐徐恍惚回来,是了,穷极这一生,哪里还能得到这孩子的回响?
白一山庄这几日寥淡的很,凌斯栾早已携凌荀回去。
音墨时常会去西厢找邵然,音幻,则只是在那晚陪了邵然一夜,之后,就甚少去了。
偶尔会听见音墨提及几句——
然儿这几日咳得还好些了……
然儿最近总常发呆……
然儿不说话也不会提笔写想要什么……
或者,也会埋怨音幻几句——
哥,然儿终归是你儿子……
哥,去看看然儿吧……
哥,你怎么忍心?
可不管音墨说什么,音幻也终究只是听着,不出声。
音幻再见到邵然时,天下着细雨。
他依旧是穿着那身薄薄的衣衫,黑色的,躲在一片灰白的石岸下,那般显眼。
最近天寒,音墨身况渐差,也就没去西厢找邵然。
喜的是,陌月来信,不日就要回来。
时一凡不愧是盗神,连江湖中盛名已久最难闯的丹浊崖,他也能在偷了火阎丹后全身而退。
念及此,音幻望向不远处出神凝视着被雨水打起粼粼波光的湖面的邵然,心底忽然就升起异样的说不出来的窒闷,仿佛那股对儿子的不喜欢不在意只是一种长时间被催眠了的假象,而这假象,在邵然出不了声,在他即将要离去时,轰然倒塌。
“庄主。”撑伞的护卫在一旁提醒他。
只是被惊醒的不单单是音幻,湖岸边的邵然也循声将视线散了过来,却也只是看过来而已,隔着细密的烟雨淡雾,隔着几步宽的青石路,微微扬起头,一滩浓黑泼墨的眸底,窥不出他最真实的情绪。
音幻知道,他再也听不见记忆里那声会含着惊怕的小心翼翼的称呼——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