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刚一进门,就看到桌案之后那个青年正在静妃的支撑下勉力站起身子,容色近乎惨白,额角也有汗水隐隐渗出。他努力地想要站直,可一个简单的施礼便已经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即便有静妃的搀扶也只是支撑了片刻便晃了晃身子脱力地跌坐回去,只能挑起一个带了歉意的淡淡笑容。
眼前的情形让纪王一时有些恍惚,他忽而想起今日进宫陪着皇兄时,那位苍老的帝王眼中闪烁的慑人光亮,和近乎癫狂的呢喃:“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你知道吗,原来是他……朕从小就什么都比不过林燮,永远都是他好,什么都是他好……就连带兵打仗也永远都是他替朕解围,现在好了,朕的儿子也比不上他儿子……一个让他弄废了,一个让他弄死了,剩下的一个对他言听计从,哈哈,永远也比不上他!比不上,比不上又如何?照样还是得死!死在朕前头!这下他林家的血脉总该断了吧,我看还剩什么,还有谁!”
苍老的皇帝如今已经近乎癫狂,却让他听得心惊胆颤。而现在,看到眼前苍白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的青年,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皇兄究竟在说什么,心中骤然被惊愕和疼惜塞得喘不上气来,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哑着声音开口:“小殊。”
梅长苏的呼吸一滞,随即便带了些释然地浅浅一笑,近乎呢喃地轻轻开口:“小舅舅……”
记忆中的称呼让这位一贯闲散超脱的王爷骤然红了眼眶,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大步走了过去,紧紧扶住那个孩子的肩:“你怎么——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这样……怎么能对得起你母亲……”
“殊儿不孝……”梅长苏微微垂了眸,笑容依旧,眼中却已慢慢浸润过彻骨的苦涩。纪王的手一颤,又猛得缩了回来,用力摇了两下头,苦笑一声:“是我糊涂了……怎么能怪你,最不该怪的人就是你……小殊,这些年……苦了你了……”
梅长苏轻轻摇了摇头,敛下眸中的种种情绪,再抬起头时一切已然归于温淡:“纪王爷……苏某请您来,是想和您商榷一下太子遇刺一事。”
纪王微怔,眼中闪过怅然,却也很快便沉肃了下来:“当时我在宫中,立刻就有人去禀报皇兄了。皇兄……对此,反应很是平淡。”
梅长苏轻点了下头,下意识轻轻摩挲着身侧的扶手:“陛下……可曾说过什么?”
“皇兄说……”纪王略一犹豫,还是如实开了口,“那时我下了一跳,问用不用派人去看看有没有事,皇兄说‘他哪会有事,就是朕死了他也不会有事。再说了,有胆子坐皇位,还没胆子受这些么?’”
旁侧静妃的身子微微一颤,眼中泛起些幽深的波澜,却又归于寂静。纪王看了看他们,心中一酸。无论是静妃还是小殊,甚至是景琰,庭生,那些侥幸从那场炼狱似的噩梦中逃出来的人们,似乎都有一部分也随着那些人的故去而死去了,将最宝贵的东西深深埋葬起来,然后沉默着活下去。他们无一例外地学会隐藏一切情感装作若无其事,可那平静之下的心,又是否早已波浪滔天?
“看来,陛下至少是有所知的。”梅长苏却仿佛丝毫没有被方才那话中的薄凉影响,只是沉思着淡淡开口,“甚至——说不上是纵容的。”
“纵容?”纪王险些喊出来,却明智地迅速压低了声音,“怎么会——皇兄会纵容谁去伤自己的儿子?”
梅长苏抬起头,眼中有淡淡冰寒流动:“谁能从此事中获益,又不让陛下吃亏呢?其实不难想……”
纪王轻轻颤了一下,只觉彻骨森寒。一个帝王,会纵容谁去伤自己的儿子,这话说起来好笑,但细细想下去便很容易想明白。他的皇兄,为什么立了太子还要扶持誉王,为什么太子垮了立刻就把靖王扶起来,竟然——到了现在,到了这一步,他这一招——还没有厌烦么……
“陛下纵容的,只会是他的另一个儿子。”